沿着公路走了两三个小时,渐次有了人家;再行二十分钟,就到了歌乐山镇帆竖起了领口,我们穿过稀疏的大街,找到了在黑夜中静默、即将前往合川的客车。杨帆兴奋得在我脸上飞了一个吻,我们回到镇里的一个避风巷,咽掉了剩下的半个面包,坐等天明。
随着第一批小贩来到这个简易的车站,天渐渐亮了起来,疲惫的生意人行色匆匆,偶尔有一两个老太太提着菜篮向南走去。接着又来了两个挑着鸡鸭的年轻男子,两人放下担子后大大咧咧的坐在篮子上,一边抽着烟一边大声交谈。他们对我们这两个更年轻的“小伙子”似乎没什么兴趣,倒是偶尔打量我的包,也许想猜测下里面装了些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司机握着个满是茶垢的杯子打开了车门,后面售票员手里的小笼包子热气腾腾,看得我和杨帆直流口水。打开车门,我们坐向小巴最后的位置,车里有一股积累一夜破布败絮的压抑味道。不久就有一担鸭子放在我们面前,鸭子从沉睡中苏醒,嘎嘎嘎叫个不停,吓出了些稀疏的屎尿。车子再等了半个多小时,又上来三个疲惫不堪的生意人,方缓缓启动。
见车上全是男同胞,那个挑鸡的青年讲了一个黄段子,前面一个中年生意人笑得吐出一口浓痰。年轻人还意犹未尽地看着我,希望我能分享他们的快乐,我不得不咧开嘴浅淡的笑。“是两个学生崽!”挑鸭子的年轻人向同伴自豪的判断道。
车一路颠簸,驶出沙坪坝,向钓鱼古城合川进。到了合川,我们在一个偏僻的面馆叫了两碗牛肉面,牛肉不多,却分外鲜美,吃得我们心中惬意无比。
合川汽车站依然有两张通缉杨帆的“海报”,但似乎缺乏重视,观者寥寥。远处,有一位戴红色袖章的人正与一位司机懒洋洋的攀谈。我们又马不停蹄地登上前往永川的汽车,与受控之地渐行渐远。
到了永川,我们终于鼓起勇气走进小市,买了一大包车上吃的东西。没来得及欣赏永川秀丽的景色,我又拉着杨帆地赶往火车站。等花买了至杭州的车票,身上还剩下23块钱——我觉得一旦到了杭州,离刘义所在的梅城也就不远了,到时可以让他来接我们。我当时脑中想的,只是带着杨帆尽快离开重庆,越远越好。
这是一趟成都至宁波的长途列车,重庆是较大的中间站,所以一个小时后我们又回到了重庆火车站。透过窗外,但见每个通道入口警察们谨慎的神色,又见每个车厢门口乘警们警戒的眼神。我真想将旁边的杨帆藏进怀里,但对面一个白领装束的少妇用异样的眼神瞅着我们,似乎对“同性”关系充满好奇与惊讶。拿照片的警察终究没有上来,他们似乎对这趟列车不抱多大兴趣。推着熟食串串的小贩们一路吆喝,那麻辣的重庆话成为我很长时间里对于重庆特色的鲜美回忆。
火车在重庆停了半个小时,喝足了水,调换了车头,才一路南下呼啸而去。在重庆站涌上了大量旅人,空荡荡的车厢立即变得拥挤不堪,列车已驶出了主城区的繁华,却仍然有大批举着行李吆喝游弋的旅客。对面少妇旁边坐了一个满脸倦意的民工,少妇厌恶地向窗边移了移。谁知这民工不知从哪拉来一个背着婴儿的老婆,将座位让给妻儿以后,又变戏法似的从青色帆布包中掏出潮的饼干、污渍斑斑的水杯、灰黄的卫生纸、青涩皱巴的水果、洗得月兑丝黑的毛巾,以及溢满臊气的蓝色尿片。女士皱了皱眉,捂了鼻子转过头继续欣赏日渐浓稠的夜色。
妻子收拾稳妥后拿起饼干喂儿子,那孩子挺可爱,但是实在太脏了,脏得几乎惨不忍睹:鼻涕、碎屑、唾液、尿垢……不久,怀里的婴儿似乎意识到了旁边女士的敌意,就不合时宜的哭闹起来,母亲却无心搭理,继续吃着儿子咬剩的半块饼干。孩子的哭腔仿若一面不堪重负的破鼓,又如一支锈迹斑斑的唢呐,彻底勾起了女士的愤怒。
子哭了,你管不管?”女士尖叫道。
那个满脸古铜雀斑的母亲用卑微的眼神看了看她,马上瓮声瓮气的讨好孩子,又从桌子上拿下一块饼干往孩子嘴里塞。孩子的哭腔稍显平息,但刚咬下一口又破啼重鸣,将吃下的饼干如屎一般呕了出来。母亲卑怯地用卫生纸擦掉了孩子的呕吐物,不知所措的向人群张望自己的丈夫。女士忍无可忍,终于怒吼道:“你***会不会照料孩子?***那么脏,***哭得这么难听!”
母亲没有拿出更有效的方式哄劝孩子,就掀开衬衫露出干瘪的**。孩子的哭声终于被贪婪的**代替。女士恨意未消,她鄙夷的骂了句:“牙齿都那么长了,还喂女乃!切!”
……
车出重庆过纂江,入赶水时已夜深人静最后一次音,一路吆喝过来四五个乘警,逐一查票。前排有个老工人牢骚道:“成都查一趟,内江查一趟,赶水再查一趟,到宁波是不是要查七八次?我坐这趟车也二十多年了,从没查过这么勤!我说你们烦不烦?”
胖个乘警喝道:“罗嗦什么?上面有规定!查票,查票,你快一点!”
老者递过票,嘟哝道:“什么破规定?”但马上他又像现了什么似的,压低了声音问:“是不是上面要抓什么人?”
瘦高乘警抬眼瞟了瞟车票,移向下一名旅客,叹道:不是重庆出的那事?一个多月了,据说惊动了公安部!”
老工人立即抱以巨大的兴趣,他问:“就是重庆那个大学生?那个……”
胖个警察咳了一声道就行了,别瞎嚷嚷!准备好身份证吧,明早到贵阳还要查身份证……你别嫌烦,出了贵阳就没屁事了!”
身份证!?我和杨帆心惊肉跳。
大约是夜深了,瘦高乘警只瞟了一眼我手中的两张票。那个妻子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票,胖个乘警谨慎地看了看。旁边的女士问:“同志,还有卧铺票没?”瘦高乘警答道:“没有了。”一行人又风风火火地向前检去,在下一节车箱查到一个没票者,闹闹嚷嚷的让他双倍补了票。对面妻子抱着孩子的手,抖了抖。
却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久又来了两个安全检查的乘警,从附近一青年包里搜出了三十只打火机。那青年也百口莫辨,尴尬的低下了头。一个乘警大声向大家求助道:“谁有报纸?谁有报纸?”那位女士慷慨地将报纸递了过去,乘警转过身对着她,也对着旁边的杨帆和我,友好地笑了一笑。
我和杨帆惊恐对视,不知所措。
查票的其乐融融,缴打火机的戏剧化令车厢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老者还对明早查身份证的事耿耿于怀,他不无感叹地说:“好多年没有查过身份证了!”见有两三个人颔称是,他又说:“都是那个女大学生害的!现在的大学生啊……”
女士接口道:“可不是嘛?上星期我坐车去上饶,从贵阳上来一大拨乘警,手里拿着一个女孩子的照片,逐一对照身份证。我看了一眼那个女孩,长得还真漂亮,穿的可是跳舞的衣服…在的大学生的素质,那德性!”
老头说:“可不?听说那女的死得还算全尸,那男的从楼上掉下去脚都断了,吓人得很呀……你说他们还是男女朋友,那女大学生就那么毒?”
女士总结道:“我看她是有鱼一样的外表,蝎子一般的心肠!”
……
火车在黑夜中穿行,交谈声渐次低沉下去,只剩下斗地主者鹤立鸡群的吵闹,慢慢的有了几处鼾声。女士伏在杂志上睡着了,妻子抱着婴儿愣愣的看着前方,过了很久民工才走到她旁边,夫妻间露出了一丝侥幸的笑容。杨帆隔着玻璃看夜景,我能感受到她身体的剧烈颤抖。有的时候,往往舆论比现实更能伤人于无形。对流言蜚语歪曲编造我也挺难过,但我们即将面对的,恐怕是生命的危险。
我们将在贵阳束手就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