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这具身体全部的记忆,林贞对世俗风情也有个大概的认识。
无媒不成姻缘,这个时代的婚姻或许并不自由,却远比现代更为正式,也更郑重。
喝问出这一声,她的目光就瞥向一直坐在一旁,没有出声的妇人。那妇人穿着紫色的锦缎背子,头扎紫盖巾,从来就没有帮腔说过一句话,可是林贞知道,这女人定是白家妈妈带来的官媒。寻常的媒婆,是不能尚紫的。
林贞猜得没错,这紫衣妇人果然就是官媒,而且恰恰就是三年前为白、林两家说合的沈媒婆。
虽然得了银钱,但她从心里觉得白家做得太过火了。她这行当最不能得罪人,所以虽然跟来了,却并不急着开腔。只是现在林贞已经指名道姓了,她就不好再保持沉默。
施施然起身,沈媒婆和声道:“这自古以来,结亲乃是要结两家之好,和和睦睦,相亲相爱的,既然现如今两家生隙,那这门亲事还是作罢的好。”
沈媒婆这话说得极是中立,虽然白家妈妈脸色仍是铁青,可陈氏却不由点头。
垂下眼帘,她以帕拭目,抬起时却低声道:“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呢?总归是命……如玉!”
她叫了一声,扭看向灵棚外。
若有所感,林贞也便顺着她的目光望了出去。只见灵棚外站着一个不过二十左右岁的年轻女子。虽然一样是穿着素白的衣裳,头插白花,可是眉黛如洗,红唇丰润,比之陈氏的憔悴却另有一番惹人怜惜的楚楚风情。
知道这是林家的小妾,原主那才满六岁弟弟的生母,正正经经在官府注了名的如夫人,可林贞睨着这年轻的妇人,却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刚才陈氏叫的声音也不算小,这如玉却一直磨到这会儿才赶过来,也不知在房里是在做什么。
虽然心有不满,可是却不会在外人面前显露,林贞的目光柔和下来,看着如玉,低声唤了声“姨娘”。
如玉应了声,因着林贞的温和,也未觉得大姐儿有什么不同的,只是看着陈氏,低声道:“姐姐,”
陈氏瞥她一眼,只和声问:“静哥儿可好些了?”这几日,庶子静哥儿一直不适,今个早上送灵柩时更是晕了过去,被抬回来的,比起回家后却突遭变故,在听到恶耗时撑不住倒下的林贞娘更弱上两分。
林家上下,现在只有这一个未成年的男丁,陈氏自然关心得很。
“已经好多了,想是这些日子熬得狠了……”如玉低语,抬手拭了拭眼角,明明面色红润,却好似随时随地都会倒下去的姿态。
眼见陈氏看着如玉的目光仍然温和无比,似乎全无半分怀疑怨怒之意,林贞暗在心底气恨,面上却仍带着笑。只是陈氏下一句却让她再也笑不出来。
“如玉,去我房里,把我柜子里那只描金小箱拿出来!”
“姐姐?”
“娘!”
陈氏一言,让林贞和如玉同时惊呼出声。
瞥了眼如玉,林贞沉声道:“娘,你拿那箱子做什么?!咱们小家小业的,就不用让人笑话了……”
如玉在旁,亦是帮腔:“娘子,妾刚才在里面隐约听着白家妈妈说了什么话,却是没听清楚,这从前什么事是怎么样的了?”
说话的时候,她瞥着白家妈妈,可白家妈妈却是冷笑一声,根本不接那个话茬。她能被打发到林家说这事,在白家自然也是个受重用的精明人。当然听得出陈氏叫如玉拿箱子,多半是要还当年‘小定’的礼钱,虽然之前她的确是转达了家中主母、大郎的意思,不要那个钱了,可要是陈氏想还,她何乐而不为。正好,看个笑话。
看白家妈妈那副嘴脸,林贞心里火起,尤其是陈氏一副铁了心的模样催着如玉去拿东西,更让她按不下火气,直接道:“娘,刚才这妈妈好话说尽,您总该是听进去一二句啊?既然白伯伯他们一家那么好心,您又何必拂了他们的一番美意呢?再说,您若是不领他们的情,可倒叫人说他们的不是了!”
林贞这番话一说,那想看热闹的白家妈妈倒不好仍在一旁看着了,只得晒笑道:“陈娘子,你家小娘子说的正是。我家大郎、娘子一番好意,你还是领了的吧!我看,你们林家这以后要用钱的地方可还多着呢!没了顶梁柱,进项又少,还是得抓住手里这点积蓄才好……”
陈氏抿紧了唇,原本就已经有些沉的面色更是沉若秋水。“如玉,你是不是要我亲自去拿?”
听出陈氏的声调的确是有了恼意,如玉不好再拖,只得转身往正房去,嘴里尤自嘀咕:“可怜我们静哥儿……”
“娘……”林贞近前一步,还想再说话,陈氏却已转过头来。
看着林贞,陈氏沉声道:“贞娘,人可以没有傲气,却不可连半点风骨都没有。我林氏一门,书香门弟,岂可为区区银钱,就丧了风骨?若你爹爹在世,会怎么说?纵是孤寡一门,也不能坠了林家的家声……”
“风骨能当饭吃?能当衣穿?”在心里月复诽,林贞看着陈氏冷沉的面色,到底没有说出那话来。
眼看如玉一步一蹭地捧着那只描金朱漆箱走了过来,林贞挑起眉,上前一步,伸手去接。
“大姐儿……”如玉眨着眼,手抱得很紧,林贞居然没拿过来。
“姨娘,”把头微微仰起,林贞看着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年轻女子,笑道:“这个家,还是我娘在当……”
虽然不赞同,可此时此刻,她却只能维护。
如玉抿着丰唇,没有再坚持。林贞接过箱子,捧着毕恭毕敬地放在陈氏怀里。“娘,您看看是不是这只?”
陈氏点头,目光在林贞面上一扫而过,带出十分怜惜。可到底却是没有说什么,只是解下襟上的钥匙,慢慢打开了箱子。
偷眼一瞄,林贞只觉得眼睛一花。她自然知道这箱子是陈氏放钱放贵重首饰的,可是从前的林贞娘却并不怎么关注。而林贞在现代,自然说不上富贵,一下子看到箱里那闪闪发光的金子,自然止不住砰然心动。
“娘……”眼见陈氏把放在上层那小巧的金锭往出拿,拿了一锭又一锭,竟似乎真要掏空了,林贞直觉得肉疼。
终于,陈氏把手抽了出来。可那箱子的上层也基本上算是空了。林贞拿眼一眼,桌上的金锭恰恰是十只。
这样,就是十两金,如果按市价来算,大概就是百两银,折合十万钱,照现在的生活水平来说,这样的小定礼,的确是极多了。可见当年定这门亲,白家也还是有诚意的。
只可惜,天意弄人,那年意气风发往京中春试,一门心思想高中进士、光辉门楣的林父落第不中,返回定陶后就一直郁郁寡欢,最后缠绵病榻半载,到底还是撒手人擐,只留下一门孤寡。原本在白家眼里的好亲事自然也就成了拖累,才有了今天这样逼上门来的举动。
“陈娘子,您就别勉强了——打肿脸充胖子的事儿,可是不智……”白家妈妈笑盈盈地看着陈氏,眼睛却不时瞄向桌上的金锭。
林贞扬起眉,看陈氏脸色发白,眼里隐隐有泪光,心头不禁怒火中烧。
“妈妈,咱们家里的事儿就不劳妈妈操心了!妈妈虽然热心,可纵是我家有金山银山,却到底不敢亮给妈妈这样的外人看……这世上的人,到底不是个个都是仁善君子的!”
“林家小娘子,你……”白家妈妈气结,还要再说话,林贞却已经抓起桌上的金锭,直接丢了过去。
“妈妈,你家的钱可是拿好了!要是丢了一锭两锭,可要小心你家主子打你……”
被砸个正着,白家妈妈却不肯太过躲闪,反张着手,左右摇晃,去接林贞故意用力砸过来的金锭。
“贞娘,咳、咳……”陈氏摆着手,想要劝林贞,却是一阵猛咳,说不出话来。
白家妈妈狼狈地趴,捡起脚边的金锭,“小娘子!你虽年纪还小,可也要知道好歹!像你这样的行径,传出去坏了自己的名声,你就知道苦了……”
林贞仰头,“传出去又如何?我正要人知道,纵是我林家只剩下孤儿寡母,也不是由人欺负的……”
原本还要说话的沈媒婆听到这话,不由上下打量了林贞两眼,不单只没有说话,反倒垂下眼帘,退了一步。
丢完了金锭,林贞又拿起桌上那四样礼盒,看着白家妈妈,冷笑道:“这世上,谁不说人闲话?谁又不被人说闲话?嘴都是长在人家脸上的,我林贞娘管不了别人说什么,可却能决定自己做什么!”
“啪”的一声把东西摔在白家妈妈脚下,她抿唇笑道:“妈妈还是把这点心带回去给你家小郎吃吧!我家弟弟,吃不起这么金贵的……”
白家妈妈又气又恨,抓起礼盒,兜了背子里的金锭,扭身就走。
“等一下!我的庚贴和婚书何在?”
白家妈妈回过头,撇着嘴还未说话,那沈媒婆已笑着自身边包裹模出一只贴匣,笑着上前递到林贞手中。
看着沈媒婆脸上的笑,林贞也便跟着笑了笑。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既然这沈媒婆看着和善,她又何苦招惹人怨?
“这下,林小娘子没别的事了吧?”白家妈妈冷哼着,脸拉得老长。
瞥了她的面色,林贞却只是笑,回身自桌上取了贴匣,“妈妈要是不拿回庚贴和婚书,你家小郎可要如何再觅佳偶啊?!”
笑盈盈的,她看着白家妈妈返身回来,伸手来接贴匣,嘴角扬得更翘。就在白家妈妈伸手的刹那,她的手一扬,那贴匣就远远地落在一旁。
“你……”白家妈妈气得脸色发青,连手都颤了。
林贞却只是微笑着,淡淡开口:“家中正值丧中,不便多留客人——沈妈妈请了……”说话客气,却未提白家妈妈半句。直气得她几乎跌个倒仰,猛地转身颠颠地疾奔而出。
沈媒婆眯着眼,看了看林贞,笑着对陈氏施了一礼,转身慢慢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