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公子错怪奴家了。”杜眉娘跪在地上，抬首仰视着方含轩，眉眼中含着丝丝缕缕的柔媚，泪光莹莹：“奴家……奴家今日此举虽然唐突，但奴家此心，却……全是为公子着想。”
有下人移了软榻过来，方含轩舒舒服服地窝在一片温软之中，眼角眉梢间全是富家贵公子的缱懒作派。听了杜眉娘的辩诉，他只温温柔柔地笑了笑，道：“哦？难道是我想差了？原来杜大家却是在帮我？”
杜眉娘见他眼中冷意转缓，也不知这位外表温柔实则手段狠厉的公子，心中是何想法。看他模样，倒像是愿意给自己辩解的机会，那是不是说，自己还有挽回的机会？不管如何，现在唯有巧言瞒骗过去，自己和这位莫夫人，才有活路。
她深知此时自已言语应对已出不得半分差错，当下媚眼如丝，眸中顾盼流转，将一片妩媚拢在眉目之间，娇柔说道：“奴家那日在府台大人的谢宴之上，骤然见到莫夫人死而复生，转眼竟化身成了南国公子的贴身书僮，很是吓了一大跳。”
“初时还道这世间竟然还有相貌相肖得如此一般无二的人，后来却见公子动用手段，叫人暗中将她拿下，禁于地窖。奴家才知这女子却原来也是个哑巴，才知她原来当真便是那位死去多时的莫夫人。”
“莫安之那日见着骤然复生的夫人，却将她当成全然不识的路人一般，半分声色也不动。奴家觉得，此间必有蹊跷。奴家虽为贱质女流，但于丝竹之间也能时闻朝事。如今朝中卫丞相坐大，莫安之虽称病不朝，在皇上眼中却正是当红当势之时。奴家浅识，总觉着太傅大人正当虎落蛰隐之时，公子在此时去得罪莫安之，似乎有点不妥。”
杜眉娘一边小意观察着方含轩脸上颜色，一边将声音放得更加轻柔妩媚如风抚面：“看莫安之今日上门的咄咄之势，怕是对公子疑窦已生。如果奴家此时救莫夫人于危难之中，示恩于丞相大人，再与卫丞相和莫公子处替公子巧言周旋，也好过公子与相府正面对上。”
见方含轩脸上温润如旧，辨不出喜怒。杜眉娘双膝轻移两步，匍趴在方含轩脚下，继续说道：“奴家小小女子，见识粗浅。如公子所言，之前一直陷于痴情妄念之中不能自拔。公子误会奴家，当是自然。奴家想着公子既然对奴家已有成见，此番盘算说与公子，公子定然疑心于我。不若待事定局成，奴家在丞相府中建言有功，到时公子自然能理解奴家一片忠诚之心。”
方含轩双眼微阖，似睡非睡，随意搁放在软榻一侧的红木扶手之上的手指，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叩击着。
杜眉娘心中微颤，强撑着一丝希望继续努力。她声音更柔更软，脸上眩然欲泣，眼中泪珠滚滚欲滴：“眉娘前事糊涂，于那丞相府大公子确实起了些非分之想。但抱香楼被迫结业，众姐妹黯然四散，眉娘投靠无门举目皆讽，此间种种，眉娘还有甚么想不明白的？眉娘与那莫安之旧情早逝，新恨陡生，更于走投无路之际，得公子施手收留。眉娘再如何绝情忘义，也不敢忘公子雪中送炭之恩。”
“公子于眉娘危难之中的援手之恩，眉娘无时不敢或忘。不管公子信与不信，眉娘今日唐突……之举，实……实为报恩。”说罢，杜眉娘又深深将头低了下去，重重磕了个头，身子伏在地上便不再起来。只见她香肩轻耸，嘤嘤的啜泣之声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凄凄切切，闻之令人好不心疼怜惜。
场中一片寂然。半晌，方含轩轻叹说道：“原来……倒确是在下多心了。”他弯下腰，将杜眉娘轻轻搀起，温声说道：“在下无端相疑，让眉娘受委屈了。”
杜眉娘却是一愣。她实没想到，自己一番长篇辩诉，这位爷居然一句不疑，全然信了。心中只觉惴惴不妥，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妥。一时间全身无力，只怔怔然由得这位温文清雅的公子将自己一手从地上托了起来。
方含轩的身子在软榻中侧了侧，示意杜眉娘附耳过来。杜眉娘忙将身子凑上前去，只听他在她耳畔轻声说道：“眉娘方才所言，大有道理。之前是我一时意气，倒是失策了。如今再依眉娘之言行事，似乎还来得及。”
杜眉娘身子一颤，道：“眉娘惶恐。”
方含轩哈哈一笑，在她香肩上轻轻一拍，道：“我信你。”
杜眉娘静了静心神，努力让自己语气平静自然，柔声问道：“奴家斗胆，能问一问公子么？”
方含轩又将身子窝回软榻深处，懒声应道：“问罢。”
杜眉娘心中斟酌着词句，轻声问道：“奴家以为，公子对卫家四小姐，曾经……奴家只是不解，公子费尽心力将莫夫人擒到此处，却为何又……将她扔在地窖，不闻不问？”
方含轩“哦”了一声，淡声道：“将她活活饿死在此间，岂不是最省事的处理方式？”
一直致力于将自己静默成一副静物画装饰背景的卫若子，终于被这句轻描淡写的话给震住了：擦！活活饿死？这得多大的仇啊？
杜眉娘似乎听到她的心声，当下就失声帮她质问了出来。只听她掩口惊呼道：“公……公子怎的……如此恨她？”
“为何如此恨她？”方含轩嘴角轻轻挑起，挑出一丝冷冽笑意，终于第一次将目光转到了一直萎靡瘫坐在地上的卫若子脸上，“很简单，因为她不是卫若子。”
他“嚯”地一声，从榻中猛然站了起来，眼睛狠狠盯着卫若子，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她面前，缓缓蹲下。他看着卫若子那张无比熟悉，出尘月兑俗，美丽得让人心疼的脸，咬牙说道：“因为，真的那个，早就死了。因为，莫安之那厮曾亲口跟我说，真的卫若子，早就死了！”
他盯看着她，眸中流波暗动，内容复杂。那目光如刀似电，打在卫若子脸上宛若实质；那目光时而柔软温腻，时而冷厉如霜，时而惘然若失，时而恨意凛冽，时而缠绵悱恻，时而狠戾阴鹫；那目光直盯得卫若子心中一阵阵发毛，周身寒毛倒竖，四下里阴风惨惨。
卫若子在这种变幻莫测的危险目光的沐浴下，吓得身体快要僵成了化石，一动也不敢动。不知道过了多久，方含轩眸中各种澎湃的情感变幻终于归于一种渗人的平静。他伸出手，曲着食指，轻轻抬起卫若子的下巴，柔声说道：“这张脸真像她。莫安之究竟花了多少心血，将这张脸弄得这般像？”
他眼光温柔，慢慢将卫若子的五官自上而下地打量了一遍，好像扫描头上那盏机械冰冷没有半点感情的探头。他似乎是想用这目光，将这精绝出尘的五官，扫描进眼内，刻进心里，永不再忘。方含轩轻柔的声音听在耳中如三月暖风，话意却若万年寒冰般阴森渗骨：“但是，你终究不是她。你，不配有这张脸。”
然后他清润地笑了笑，眼中却没有一丝情感。他笑着松开卫若子的下巴，站了起来，轻轻淡淡地道：“将这张脸给我毁了，然后再给莫安之送回去罢。”
“啊？！”杜眉娘与卫若子齐声惊呼。还不待杜眉娘开口，卫若子突然猛地将手举了起来。如小学课堂上知道答案迫不及待的踊跃小朋友，卫若子将右手高高举起，期盼的目光殷殷切切，一副生怕老师关注不到的样子。
方含轩皱了皱眉。虽然没有经历过天朝义务教育的小学课堂，但他倒是第一时间到位地解读出了卫若子殷切目光里的意图：“你有话要说？”
卫若子忙不迭地点头，脸上很丰满很立体地阐述着“不听你会后悔”的表情，非常急切地试图勾引眼前这个看着平静，实则早已情绪失控的男人。
方含轩轻笑，将手掌摊开，递到卫若子面前，道：“写。”
卫若子抖着手，战战兢兢地在他掌中写了一个“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