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五一边温柔地给卫若子按摩助眠,一边冷静地为林静书分析眼下。
“你不是周人,所以你不懂。”
“当年那些人,不是跟着那位英雄一世的四皇子一道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同生共死的兄弟,就是承他慧眼如炷从伙头柴伕一路提拨到军中要职朝中重臣的死忠旧部。当年大将军王的风采,便是无知如孩童妇孺,仅凭道听途说的些许事迹,也能心向往之心折服之,更何况是这些跟在他近前的亲眼见亲身受他盖世风采铁血恩义的老人们?”
“别说只是借尸还魂,你便是跟当年那些亲眼看着那人消失飞散的旧部说,乾坤镜能助昔日的大将军王杀出地府冲出鬼门起死还生重现人间……我相信他们也会不昔一切,先将这乾坤镜弄到手中试上一试的。”
孙五声音冷静,话说得不紧不慢。搁在卫若子眉骨上来回推拿的手指,依然是那么不轻不重,力道均匀。
“像韩平那种老狐狸,如果不是因为看到了这种希望,不是因为觉得大可以试上一试,他怕是还能继续隐忍下去,继续给皇帝陛下当一条忠心耿耿的老狗。”
“所以,别说怀疑。即便只是风闻,乾坤镜该抢,这些老人们就一定会去抢。”
“而他们抢得愈厉害,太子、二皇子他们便会愈加相信,乾坤镜的神通决计不可能会是空穴来风无根之说,所以这些人抢起来,也势必会更加地不择手段。”
“所以,如果说乾坤镜是饵,那方含轩便是后面那根线。好不容易那根线就要绑上饵了,就这么弃了,岂不可惜?”
林静书嘴角一挑,露出一丝不屑:“他居然还认为乾坤镜在我手中。”
孙五淡声说道:“别以为你在渝洲府演的那一出有多高明,无非只是在明面上堵了皇帝的嘴,无法让他有足够强劲的借口向你南国寻衅而已。至于乾坤镜的归属,信者自信,不信者横不信。”
林静书看着孙五,冷哼了一声,说道:“所以方含轩将丫头放了回来,当然是冲着他所以为的我手中那面乾坤镜来的。乾坤镜是饵,方含轩是线,那丫头就是那只将饵绑在线上,牵动方含轩那根线的手。到现在,你还在想着要利用她。”
孙五唇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脸上依然纹丝不动地死木一片,目光森然地看着林静书,寒声问道:“别忘了,是谁让她落到方含轩手中去的?”
停了片刻,他移开目光,声音恢复平淡:“方含轩一向自谕情种,他既然能忍住心中私愤,非但没有杀她,反将她放了回来。可见乾坤镜如今,已是太子和寄希望于太子东山再起的方氏一族手中,仅剩的一根救命稻草了。”
孙五悠然问道:“既然是如此大好的一根送上门的线,为何不能用?”
林静书冷笑说道:“我说这几**明知丫头落在方含轩手中,必是有死无生。你居然还忍得住不用手段将他赶尽杀绝,不愿将他逼至死地。你果然还是故意为他留了一线。”
孙五在卫若子头上轻揉的突然终于停了下来。他闭了闭眼睛,额上青筋隐现。默了半晌,复又睁开,迎着林静书谴责分明的目光,从牙缝中逼出声音道:“我当她那时已经死了。”
“你们明明知道她落到方含轩手中九死无生必死无疑,却居然可以在将她弄丢三天之后,才想起要把我弄醒。你可以说你不知道方含轩有多恨她,难道杜沛然也不知道?”
林静书冷冷说道:“除了你那个莫名其妙的师父,还有什么人有那本事能把你弄醒?老爷子一日不愿让你醒转,你也只能一动不动万事不知地乖乖躺在床上一日。哪还有甚么机会在这里指责我们不将你弄醒?”
这话是实话。他确实没有想到这次伤势会如此之重。原本旧伤未曾去根,内力不继,那日又强撑力战,不惜耗损根本与方含轩布下的一众府兵周旋半夜。现在想来,倒确实是托大了。若不是自己见机,最后一刻用本命真元护住心脉,只怕昏睡之后不用多久,便在沉睡之中心血耗竭而亡了。可正因如此,要在不伤他心脉的情况下,冲破他本命真元的防护,将他神智唤醒,便就成了异常危险的一件事。纵观世间天下,怕也只有他师父和那位鬼谷前辈能轻松将他唤醒。即便杜沛然来,想来也没有那分积蓄的功力和巧劲。
问题是他那个师父从来就不是个按正常牌理出牌的人。明明随时可以轻松让他醒转,却偏偏为了多蹭卫若子几天厨艺,为了多吃几口她弄出来的新鲜花样的菜式,故意拖着不给自己疗伤。居然还神神叨叨故弄玄虚地弄什么试探。老头子甚么也不知道,他能帮他试探出来个甚么东西?
乍一醒来,手中便握着师父留给他的信纸。看完洋洋洒洒几大张上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大白话,心中还不知是忧是喜,耳中立时又听到信中所言那个“丫头”,落入了方含轩手中的消息。孙五无法形容当时的惨痛。
……
“乖徒儿,阿忠已经将极品紫金给种出来了,无言散的解药应该是没甚么大问题了。只是丫头来历有些特别,若想开口说话,恐怕没那么容易……”
“我拿乾坤镜找鬼谷那闷葫芦一起琢磨琢磨,甚么时候有了名堂,再回来找你。没得说,丫头整吃的着实有一手,古怪名堂恁多。叫她留几手,我没吃过的新鲜菜式,绝不可先整给你们吃……”
“对了,乖徒儿,丫头不错得很啊。我骗她说若要救你醒来,便得动用那乾坤镜之力,救了你就治不好她的哑巴了。嗨,你猜怎样?丫头居然乖乖地就把乾坤镜给交出来了……”
……
救了你就治不好她的哑巴了……
乖乖地把乾坤镜交出来了……
他一再逼她探她伤她害她,却换回她的以德报怨。她无心插柳种情,却反种出他心事成荫。
情何以堪?情何以偿?
痛何以哉?
孙五只觉胸口一闷,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又涌入嘴中。牙关咬紧,强自运气,硬生生又将这口血给吞了回去。
……
……
林静书静静地看着孙五,看着孙五一双黝黑的眸子渐渐阴寒如冬夜沉寂的湖水,波澜不惊,却寒意凛然,眸光深处,沉着若隐若现的痛苦。他继续说道:“渝洲城毕竟是你大周的地盘,我自然不方便代你动手,帮你将方家在渝洲城的据点一一连根拨了。若是早知道方含轩与卫若子之前种种,早知道丫头落入他手会有这般后果,早知道你醒来之后居然还会存着放方家一马的心思,我又怎会等你那三天?”
孙五木然地看了一眼林静书,慢慢说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如今方太傅归了田,便等于是断了方家后路,方含轩自小便是方氏一族下了血本辛苦培养的下一代家主,若在这时一并死了,方家便可算是真的完了。”
“你当然不介意趁此机会,将喂了好些年的那几户江南豪族,挑几家听话的出来,帮你将方家在江南路的分额,全盘接了过来。即便是半分吃不到嘴也好,大周南边若乱了,于你南国而言,便是甚么也不做,光是坐着看戏,也是个天大的好处。”
方家百年大族,借着与南国交邻的便利,加上这些年又有方太傅这棵通天大树在朝中照应,早已一手把持了江南路盐铁茶自北向南的水陆走私路线以及整个大周泰半以上海外部分的生意。南国以商立本,这些年自然没少与方家往来。林静书更是暗中养了若干商团,借着方家的便利,利用西辽对盐铁茶的需求,以及这些年大周对西辽的防患,更是卖了不少好处给那边。
方家在沧洲苦心经营数十年,族中子弟以数万计,在朝野之中的助力更不是卫新元那种一朝新贵的积蓄所能比拟的。堂堂江南第一豪族的手脚,更是早已深深植入了江南百姓的生活,方家一垮,甚至能引发江南数十万百姓不小的动荡。孙五所说方家倒,江南乱,倒也并不是虚言。
孙五的双手又开始在卫若子头上游走,指尖比之前愈发温柔,愈发轻缓。他双唇微动,话仍是说给林静书听:“我对那人的感情,跟你一样,并没有他们所以为的那样深厚。而她,于我,自然也并非是你所以为的那样。所以别以为你能猜透我,也别以为你能利用她来激怒我。”
林静书笑了笑,温和说道:“我没有你那么多想法。我只是很单纯地觉得,一个男人可以对一个女人下如此手段,那他便可以死了。”
“既然丫头于你,并非我所以为的那样,那便好。”他的笑容变得愈发温柔可亲,“既然方含轩以为她是依附在我的羽翼之下,我自然会让他如愿看到我对她的重视。”
林静书似笑非笑地看着孙五,问道:“这不也是你所希望让他看到的吗?”。
孙五略过他的问句,就着他之前的说话,平淡回应:“怕不仅仅只是如此。方含轩既然想借她的手从你这里找出乾坤镜,必然不可能只有这些手段。”
林静书眉梢一挑,笑道:“不然你以为,杜眉娘跟着一起,是来干什么的?听说状元公莫大公子曾经心慕杜大家的歌喉,日日沉醉于天籁之中迷而忘返彻夜不归,害家中娇妻日日独守空房……看来这位杜大家,只能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