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含轩没想到自己进来时还踏得稳稳实实的那处窗台,原来竟是个坑。
足尖初一踏上,心中一警,便知不妙。奈何周身力道此时已然落在足尖,待到发觉,早已是迟了。还不待他提气应变,脚下一空,整个身子便只往下坠。心中一念闪过:好在这窗台至地面处也只半人高的距离,便是失了重心也无大碍。只是没想到这女人居然真敢给他设套……
念头还未及转开,不曾想脚底下接着他的跟本就不是什么实地。身子乍落地面,整个人却是直直地往前滑了出去。伴着这重重一滑,头顶处机杼声一起做响,紧跟着便是一团温温热热粘粘糊糊的白色糊状的东西自头顶倾泻而下,浇了他一个满头满脸。心中来不及气怒,头上又是猛然一痛,顶上不知是什么重物,随着那团粘糊之后,再狠狠向他砸了下来。
方含轩便是被这一砸,给砸晕过去的。话说回来,他此时要再不晕,确也实在是有点太对不起卫若子花了一下午心思为他量身订做精心设计的这款《小鬼当家》真人版高节奏连环坑的刺激体验了。
方含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绑在街当中的一处槐树上。头顶上撑出的枝梢,挂着一盏提灯,卫若子正就着提灯内荡出的不大的灯光,将怀里抱着的那团白纸画,一张一张往他身上糊得不亦乐乎。眼珠再多转几圈,便发现卫若子手中的白纸画,竟然是他刚刚拿在手中细细观赏的“简笔风张牙舞爪小乌龟题诗版”。眼珠再转了转,才又看见卫若子脚下竟还堆了一叠不矮的纸堆,一张一张,全都是“小乌龟”们。
卫若子见他醒了,二话不说,第一时间便塞了个东西在他嘴上,一张写了字的纸页同时展开在他眼前:“刚刚塞你嘴里的是你以前送给若儿的鸽哨子。这里是商馆后门的那条巷子,与商馆仅只一墙之隔。你若不怕把林静书招来的话,可以试着大口地吹吹气儿。”
方含轩心中大怒,正欲动手掏出口中哨儿,才想起自己此时早被卫若子绑了个结实,哪里还动得了分毫?若只是绑在树上倒还罢了,他低头往下一看,自己浑身上下,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密密麻麻,贴了满满一身厚厚一层长条纸儿画的“小乌龟”。
原来先前兜头盖面倒在他身上的那一团温温热热粘粘糊糊的东西,是卫若子花了一整个下午熬出来的白面浆糊。刚刚淋了他一脸一身,这会儿卫若子手拿着“乌龟条儿”,一条一条往他身上拍,一拍一个准,粘得丝毫不费劲儿。
卫若子料定了方含轩晚上初从窗口进来她房间时,定是提了万分的警惕小心,不仅是脚下,便是四处环境也得先探定了没有危险,才会放心进到屋内。所以她在窗台处支起的机关踏板,本就做得极为结实隐蔽。而方大公子经过与她那一番你来我往开诚布公的“合作愉快”之后,再打道回府时,又怎么还可能会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到要防备防备卫若子的阴招?
所以方含轩当然中招了。
之前“嘭”的那一声响,是方含轩跃上窗台,一脚踩空后坠下地面,跟着脚下失衡滑倒在地;后面那一声“哗”,自然是白面浆子倒了下来,将他淋了个劈头盖脸;而最后那一声“呯”,则是盛浆子那口实木盆子砸在方含轩脑袋上时发出的声音。
想明白了过程,方含轩怎不怒火中烧:这女人的鬼机灵简直是莫名其妙防不胜防。但——她当真以为区区几根麻绳便绑得住他?心念及此,暗自冷笑一声,便要运足真气挣开绳缚。谁知不运气还好,一运气之下不由得便是大惊失色:自己周身穴道不知何时,竟是早已被人制住了。
绝不可能是眼前这个女人!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根本连半丝武力也没有!原以为自己的人早已暗中控制了林静书在商馆后园布下的所有防卫,却原来螳螂捕蝉,还有黄雀!
……
……
卫若子满意地看着方含轩一张粘粘糊糊的俊脸由白转红,再自红而青,跟着又是煞白如雪,想来再多添几道料,便真就能开起染房来。
她呵呵笑着,不知从哪里又拎出顶白色的大尖帽子,小心地帮方含轩给扣脑袋上,挥手一扬,又抽出根腥红的长纸条儿,给他压贴在嘴里的绿口哨下,那嘴里便好似拖出了根腥腥红红的大长舌头般。嗨!还别说,这白无常的造型真个cos得不赖!这时节要是从哪里蹿出个打更的,准能给吓出个人命官司来。
见方含轩气得周身发抖,有怒难喷。卫若子低了头,顺手又写了一条,摆了给他看:“别介啊!咱们合作归合作,报复归报复。总不能你把咱好好一张脸给划成了朵菊花,还不给咱留个出气的机会不是?我刚刚不是同你说过的么?我恨你。”
抽开面上那张纸,底下还有一张:“我可声明哈,一码还一码。咱们合作还得照旧哈。想来您堂堂方大公子,最是深明大义,绝不会为这点小事耿耿于怀的,对吧?”
虽然方含轩目中寒光早已化做无数把利刃猛往卫若子身上招呼,卫若子却甘之如饴地享受着这种“如尖刀般锐利目光”的沐浴,临了还不忘在方含轩那张白白小俊脸上安抚地拍了几拍,这才学着苏大家白天的派儿,娉娉婷婷地冲他曲了曲膝,返身回了商馆。到了门前,抬脚刚欲踏进门槛,这姑娘却在此时止住身型。身子不动,只是突兀地向着寂黑的夜空举了举手,然后竖起中指冲着某处比了比,这才施施然进了门。
某处。屋顶。老观众两枚。
“她刚刚那手势似乎有点意有所指啊。你确定那不是做给我们看的?”杜沛然瞥了眼身旁冰山依旧的师弟,见他丝毫没有要回应自己的兴趣,没趣地耸了耸肩,然后将目光移到树下那抹凄惨无比的白色鬼影身上,模了模鼻子,又道:“我觉得,今后还是轻易不要得罪小兔兔为妙。想不到这丫头弄起鬼来,还真够人喝一壶的。”
“你认为她今晚所为,仅仅只为报复方含轩施于她身上的毁面之恨?”莫安之的目光一直停驻在姑娘身影消失的某一扇门面上。在整个旁观过程中一言不发的他,此时却突然冷声问了一句,问话的对象,当然是他旁边这个聒噪的师兄。
“难道不是?”杜沛然并不认为小兔兔的心思能复杂到哪里去。虽然因为失了言语的原因,令她满肚的心思无法顺畅表达,但有她那丰富饱满的面部神情为媒,其实当真影响不了多少这姑娘情绪的表达和发挥。话说她肚里的那些所谓小诡计,又有哪次瞒过人了的?她今晚这些举动,若说还不是为了报复方含轩,那她又是为了甚么?不过话说回来,小兔兔不会真以为她今天晚上施诸于方含轩的这番折腾捣蛋,便算是报了仇了吧?那他可不许!这人将她害到如今这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怎可如此便宜便放过他?小兔兔答应,他可不答应!
莫安之却是冷冷说道:“今天晚上的动静不小。她叫苏眉娘把方含轩引来,并布下这些手脚,想来也知道定是瞒不过林静书。但她从头至尾没有就这事向林静书吐露过半个字,想必是心中另有计较,同时也是暗示于他,今晚的事,她不想让林静书插手。”
杜沛然微一侧头,道:“所以你是故意让你那班侍卫们放松门户,放方含轩长躯直入的?”
黑暗中冒出另一个人轻浅的笑声:“果然再怎么自视身手,也别想能在你们两个面前隐了行藏去。”随着话音,林静书从屋顶另一侧坡处慢慢踱了出来。屋檐这两坡相衔的窄道,在他脚下,竟似如踏平地一般,说话之间,便到了二人面前。
林静书冲杜沛然微笑示意,道:“我刚将生死符无解之事知会于她,她转身便让苏眉娘将方含轩暗中引了来。虽然这里是南国,但在这处蘅园的三分地界上,我还是作得了主的。想来丫头对这点并非没有认识。我原以为丫头这是想引了他来杀他解恨,却没想到丫头只是将这人稍稍捉弄了一番,便放过他了。”
杜沛然此刻又将目光转回到了槐树着一袭纸片迎风招摇茕茕孑立的方公子身上,嘴角微微一撇,讪笑说道:“早知道你那般手下并非那般无用,我倒不用多事出手了。”
林静书道:“换了别人,岂不便让那丫头发现了。那今晚又去哪里看这出好戏去?错过了今晚,要想再看到一向于仪容行止看得重逾性命的方公子今晚这般模样,可不容易。”
原来方含轩被卫若吊起的浆糊盆子击晕在地之后,杜沛然怕他醒转之后突起发难,为防再起不测,他一早便悄悄出了手,隔空弹石,制住了方含轩的穴道。
见林静书说起方含轩往日风度姿仪,联想到他贯以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形象示人。此时低头再看看眼前方公子顶着尖尖高帽吐着长长红舌的滑稽模样,杜沛然不由哈哈笑道:“诚然,诚然。别看小兔兔见谁都一副一见如故热络非常的动静,其实骨子里却是防人极深。恐怕在这世上,她谁也不信。今晚这一出,她怕是专门做给你看的,好教你知道,她只凭自己的手段,也是报得了仇的。”
莫安之脸上却是阴沉不明,缓缓开口插道:“刚刚她与方含轩在屋内笔墨交谈,似乎久了点。方含轩行事小心,所有说话均是用内力传音入耳。而她更是一直以手中笔墨形意。我们全不知他二人刚刚谈了些甚么。但刚刚她写给方含轩的话,我却是瞧清楚了。”
他终于将目光移到了脚下另一头的方含轩身上,一字一字说道:“她刚刚写的是:合作照旧。”
杜沛然侧头看了看他,哂道:“便是真有所谓合作又如何?要我说,你这是关心则乱。再过两日她便要随林兄南下南国了,你难道还担心她能在这短短两日给你惹出什么乱子不成?”
莫安之冷声说道:“我倒觉得,她刚刚那个手势,就是做给你我看的。”
隆重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