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电话后,安书雅起身来到窗前,面窗沉思。
这家医院的主治医生都会拥有一间私人办公室,但只有他这间,格局是别人的两倍大,窗外的景色也最漂亮,正对百花盛开的欧式庭园,打开窗,便能嗅见微风送来清芬香气。
这当然是他这个院长女婿才能拥有的特权。
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他很清楚医院里有许多资深前辈对他这个后辈又妒又恨,他年轻、医术又好,本身就容易招忌,更何况他还贵为院长女婿,攀爬裙带关系。
他并不在乎这些贬低他的闲言闲语,却很在乎妻子是杏会惹出红杏出墙的丑闻,因为那很可能为他的婚姻掀起一波无法阻止的惊涛骇浪。
他不能离婚,这是他的底线,所有的卑微隐忍都只为了得到这家医院,而他绝不放手!
安书雅暗暗磨牙,眉宇聚拢,瞳神阴沉得宛如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天空,偶有闪电劈过,迸裂锐利的火花。
忽地,广播响起一道急促的召唤,惊醒他阴郁的思绪。
“心脏外科安书雅医生,安医生,请马上到ICU来!”
“……安医生,请马上到ICU来!”
听闻广播,赵晴不禁一震,总觉得这声迫切的召唤潜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夫人别担心。”为她诊治的老医生看出她的不安,微微一笑。“应该是加护病房的病人临时出了什么状况,才会请安医生过去瞧瞧。”
“嗯,我知道。”赵晴回他微笑,继续让他量血压。
“一切正常。”量完血压后,老医生评估各项检测报告的数据。“看来夫人复原的情况良好。”
“意思是我以后不用来复诊了吗?”赵晴问。
“应该不用了。”老医生语气和蔼。“夫人有什么不适的地方吗?头还会痛吗?”
“完全不痛,我很好。”她嫣然一笑。“其实要不是安……呃,我是说书雅坚持要我回来复诊,我本来今天不想来的。”
“你来是正确的,不管怎样,头部曾撞伤过,很可能会有一些后遗症,安医生也是关心你才劝你来的吧。”
他那不是劝,是命令,而且她并不认为他的动机是出自关心。
赵晴不以为然地抿抿唇,盈盈起身。“那张医生,我先走了,送你的点心别忘了吃喔!”
“别那么生疏,叫我张伯伯吧,毕竟我跟你爸也算是老同学。”老医生笑。“谢谢你的点心,我没想到你会特地买这个来送我。”
因为这不是沈爱薇的行事风格吧。
赵晴莞尔地弯弯唇。她这可是在帮那女人做公关、改善人际关系,希望她懂得感激。
“总是要谢谢张伯伯啊!是你救了我嘛。”她甜甜说道,口气像个撒娇的晚辈。
老医生挑眉,又惊又喜,看她的眼神多了一丝慈蔼。
“那我走喽。”赵晴礼貌地告别,拎起搁在地上的纸袋,袋子里装的是一只可爱的巧克力色绒毛泰迪熊,是她方才在医院的礼品店买的。
这泰迪熊是限量的珍品,底座还有编号,她一看到便爱不释手,店员看她是院长千金,本来想半买半相送,她婉拒了,坚持原价购买。
小时候,她也有只同样颜色的熊宝宝,是妈妈的朋友送给她的,名字就叫“巧克力”,因为她爱吃巧克力,也爱那只熊宝宝,可惜后来在搬家过程中,“巧克力”被工人弄丢了,听妈妈说,当时她难过得嚎啕大哭,还独自从新家走回老家,沿路寻觅,结果迷了路,隔天早上才被好心人带回家。
关于那段寻找熊宝宝的往事,她早就忘了,唯有对绒毛泰迪熊的眷恋,深刻地印在心版。
赵晴拎着熊宝宝穿过长廊,正准备搭电梯下楼,转角处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是你害的!都是你!把我老公还来,把他的命还来!还给我,你还给我啊!”
“江太太,请你冷静一些……”
“我不要冷静!你要我怎么冷静?这个杀人医生,他是凶手,凶手!”妇人嘶声控诉,充满恨意。
赵晴听得全身冷颤,她不曾听过任何人用如此憎恨的口气说话,太强烈了,比砍人一刀还狠。
“……凶手!安书雅,你是凶手,杀人凶手!”妇人持续凌厉的尖喊。
她怔愣,好片刻才寻回神智,悄悄走向转角。
她看见他身穿白袍,双手插在口袋,木然肃立,脸上毫无表情,一个披头散发的妇女崩溃痛哭,几个护理人员正设法拖她离开现场。
“这不是安医生的错,江太太,手术很成功的,可是术后并发了肾衰竭,当初开刀前,我们就已经告知会有这方面的风险……”
“凶手,凶手!把我老公还来,还给我!”妇人根本听不进解释,一味哀嚎,然后,她忽地挣月兑了护理人员,冲向安书雅,扬手连掌他两个耳光,尖锐的指甲划破几道抓痕。
他不闪也不躲,维持一贯的冷静,清晰地下令。“把她带开。”
“是,安医生。”
不一会儿,医院的警卫也赶来了,终于把激动闹事的妇人架离。
围观的群众逐渐散开,安书雅凛然转身,正好与赵晴相对。
他的表情这才有了些微的变化。“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你要我来医院复诊的啊。”她小小声地回应。
他瞪视她,有那么短暂的瞬间,她怀疑自己在他眼里看到些许狼狈。
“复诊完就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他淡漠地撂话,越过她,笔直地往前走。
赵晴目送他,他的背脊挺得好直,撑着一身傲骨,可为什么,她会觉得那硬朗的背影看来有点孤寂呢?
她一凛,胸臆蓦地涌上某种难以言喻的冲动——
“喂,你等等我!”
她跟他回到私人办公室。
“你跟进来做什么?”他呛问。
对啊,她干么跟来呢?
赵晴眨眨眼,一时也厘不清复杂的情绪,她只是不想看他一个人孤伶伶地承受这一切,虽然对他来说,或许早已对病人家属如此歇斯底里的指控习以为常。
她凝睇他,他表面似是平静无波,可下颔肌肉隐约抽动着,剑眉微拧,墨眸异常地灼亮,显然正压抑着激越的情绪。
对于自己不能救回一个病人的生命,他并不是完全无感的吧?在那冷血的外表下,是否藏着一颗热情的心?
她猜想着:心弦陡然抽紧。“你的脸……还好吧?”
他不吭声,看着她的眼神很酷,很冷。
“我是说,不会痛吗?你好像被抓伤了。”
他依然无语。
她深吸口气,搁下装着熊宝宝的纸袋,鼓起勇气走向他,审视他的脸,左脸颊靠近下巴处,表皮剥开一个小口,隐约能见血丝。
她忙取下侧肩淑女背包,取出一小瓶神奇紫草霜。
“这个我随身携带的,被蚊虫咬了、皮肤过敏或者割伤什么的,搽上去满有效的,你试试。”
说着,她也不等他回应,迳自旋开瓶盖,用指尖拈了一些药膏往他睑上伤口抹。
他撇开脸。
“别动!”她用另一只手硬将他脸庞扳回来。
这回,他没有抗拒,大概是被她主动的行举惊到了,愣愣地瞧着她。
她轻轻在他伤口上药,指力温柔。
除了伤口处,其他被抓出红痕的地方,她也涂抹上药膏。“这可以帮助镇定肌肉,过一会儿,这些痕迹应该就会消褪了。”
她柔声低语,接着又从包包里找张OK绷,撕开一张,贴上伤口。
他脸颊贴了OK绷,平日冷峻刚硬的面容顿时显现几分不可思议的孩子气,她看着,忍不住轻声笑了
他不悦。“笑什么?”
“你的脸……”她指指他,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恼了,立时就要抬手撕下OK绷,她慌忙握住他臂膀阻止。
“弄掉了就不能保护伤口了!”
他一语不发,锁定她的眸光忽明忽灭。
她被他看得有些不知所措,松开他,咳两声。“呃,那我先回家了。”
她背回背包,提起纸袋。
“那什么?”他蓦地扬声。
“啊,你说这个吗?”她稍稍举高纸袋。“这是我刚在医院的礼品店买的,是限量版的泰迪熊喔!”
她将熊宝宝取出来,炫耀地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盯着看了几秒。“跟你以前那只很像。”
平淡的一句评论,却狠狠地重击她胸口,她心韵乱了调。“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我以前也有只熊宝宝?”
“我看过照片啊。”他微蹙眉,似乎觉得她问得很怪。“你高中时拍的,你在弹钢琴,身边坐着一只玩具熊,我记得跟这只很像。”
“我跟熊宝宝坐在一起弹钢琴?”
“嗯。”
怎么会那么巧?沈爱薇也有一只类似的熊宝宝?
赵晴讶异,努力回想,那夜她翻遍沈爱薇的相本,可不记得自己看过那样一张照片啊!
“那照片呢?”她问。
他表情更怪了。“你忘了吗?那次我们大吵一架,你把它撕掉了。”
“我们吵架?什么时候的事?”那么高贵端庄的沈爱薇,也会跟人吵架?
“上个月。”他沈声回答,若有所思地凝视她。“复诊的结果没问题吗?你好像忘了很多事。”
哇,差点又露馅了,
赵晴悄悄握拳打自己一下,刻意绽出无辜的笑容。“哎,这种不愉快的事,干么记得那么清楚呢?”
安书雅凛然不语。
愈来愈尴尬了。赵晴急着闪人。“那我先回家喽!对了,你晚上会回来吃饭吗?”
他瞠视她。
干么老是这样瞪她啊?好像她做错了什么事。赵晴懊恼。“只是问一下嘛,不行吗?”
“我傍晚安排了一台手术,起码会开上四个小时。”他冽声道,神态冰封,如极地冻土,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就算我能赶得及回家,我也没有跟你共进晚餐的打算,我说过,你不必用这种方式讨好我,我不会答应离婚的。”
什么嘛,她只是想表示友善啊!为何他老把人家想得那么工于心计?
赵晴郁闷地咬咬唇,旋过身,细声呢喃。“坏蛋,难怪你老婆不想理你。”
“你说什么?”他没听清。
“没什么,我走了,掰!”
她朝身后摆摆手,头也不回。
安书雅目送她,直到她离开许久,他仍惘然出神,忽地,窗外飘来一阵小女生的哭闹声,很尖锐,几近不可理喻。
他皱皱眉,来到窗边正想关窗,眼角瞥见一道熟悉的倩影。
是他的妻。
她蹲下来,不知跟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小女生说了些什么,原本哭闹不休的女孩逐渐破涕为笑。
他看见她将刚买的熊宝宝转送给女孩,女孩的母亲在一旁不停鞠躬道谢,她只是粲然回笑。
那笑,很甜,很温暖,如清晨第一道阳光,破云而出。
安书雅看着,眼神如谜,他缓缓抬手,抚模颊边的OK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