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心胜的亲信们与易天行见过面之后,并未多过寒暄,稍微交待了几句场面话,便各自散去。
易天行等到诸人影迹全无,方才徐徐问道:“来都来了,为什么不一起吃顿饭?”就算是点头之交,初次见面,匆匆而别,也是大违常理,更何况古心胜特意召来心月复给自己认识,自然是想要让双方增进情谊,不应该连顿饭都不吃就散场走人,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些人另有要事,不得不去的要事。
古心胜笑道:“来日方长,今天晚上有事,大家没空。”
易天行眉头一皱:“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自家兄弟,别把我当外人。”
古心胜悠然走到窗边,双手按住窗沿,眺望着远方的宏伟宫殿,低声说道:“你远来是客,我这个做表哥的不能大摆筵席给你接风,已经是丢脸至极的事情,难道还好意思要你替我跑腿?”
易天行道:“跑腿那么简单就行?”
古心胜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长吁一声:“自然不会这么简单。”说罢转过身来,双臂伸展,靠着窗户苦笑道:“这京城挺有意思的,整个黑白两道都在达官贵人手中握着,不管你是行侠仗义的武士,还是横行不法的黑帮,背后没有权贵撑腰,随时死无葬身之地。换句话说,能够活在京城的江湖人士,没有一个是单枪匹马闯荡江湖的主儿,他们,或者说我们,每一个人都代表着朝廷中某一位大人甚至某一个派系。这些大官动动嘴,我们就必须动刀子,不动都不行。嘿,你七表哥是不是很没出息?想起这事儿,我就觉得对不住古家列祖列宗!几千年来,我们古家什么时候给人当过狗腿子?!”
易天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施施然站起身来,走到古心胜身旁,将目光投向皇城,淡淡地道:“不丢人。将欲取之,必先与之,七表哥你既然志向远大,又何必拘泥这区区小节。”
古心胜愣了一愣,霍地转过身来,沉声道:“你不会以为我想进去住吧?我可没有那么大的志向。”
易天行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想不想都无所谓,那个位置不好坐,而且坐着也不怎么舒服,不坐也罢。”
古心胜切了一声:“我看卢乾坐得挺舒服的,一点正经事儿不干,整日里除了赏玩奇珍、游山玩水、大兴土木、广纳**,就是听听下面的官僚拍马屁,过得不知道多么逍遥自在。”
易天行冷笑道:“所以他坐不久。要不是他一身狗屎运,祖上三代积德,给他攒下偌大的家底,哪儿经得起他这么折腾!不过也快了,这国家千疮百孔、风雨飘摇,亡国只在旦夕,就看谁点燃第一把火。”
古心胜道:“那倒是,卢乾这家伙胡作非为,要不是大虞百年积蓄、国库充裕,估计早就撑不住了。”
易天行哼了一声:“这小子弄得国家经济一片惨淡,全仗历代的国库盈余用来填补各种窟窿,迟早坐吃山空,弄得民不聊生,只是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古心胜道:“快了,卢乾奢靡无度,国库消耗日盛,就算国内风调雨顺、边疆刀兵不起,内外均无另增的用度,也会在两年内花费一空。届时别说处理政事,就是要满足卢乾一人之需,也需要加重税收才能保证。重税之下,百姓必然不堪其苦,再加上层层官吏乘机渔利、别有用心者推波助澜,很快便会逼得老百姓走投无路。”说罢瞥了易天行一眼,没有继续说透。
易天行没有问古心胜从哪儿来的消息,这种事他既然说得斩钉截铁,消息应该确凿无疑,也没有对卢乾可以挪用国库财资供给自己挥霍表示惊讶,虽然这是易天行一向深恶痛绝的行为,不过以卢乾的倒行逆施,易天行并不指望他有什么为君者的底线。
沉吟半晌,易天行方才开口:“两年时间转瞬即逝,你有什么打算?”
古心胜呵呵笑道:“你不开口,我也会叫你帮我。不过我们兄弟刚刚见面,先别说这些扫兴的话题了,好不好?”
易天行闭着嘴巴,只是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瞪瞪的看着古心胜。
古心胜无奈的一挺身,站直腰板:“跟我来。”说完带着易天行走出朝天阁,沿着楼梯向下,一直走到九州楼第六层,进入一间名为“金谷园”的厢房。
“金谷园”与“朝天阁”的布置大相径庭。
“朝天阁”雍容典雅,所用器物毫无烟火气息,乍一看与普通人家的物件并无二致,但是仔细鉴别,便会知道桌上的茶杯乃是千年前就已绝产的明窑珍品,挂着的万里锦绣图乃是画圣吴大师的真迹,桌椅用料倒是不如何珍贵,只不过均是前朝宫中御用之物,主位的椅子后面甚至有晋元宗的亲笔题诗和印章……
反观“金谷园”,则丝毫不加含蓄的透露着奢侈豪华的味道,所用之物,唯贵唯奢,三十六只南海火珊瑚,围绕着房间一圈,每一只都高达七尺、枝丫繁茂,更难得的是高度一致,看上去宛如三十六蓬火焰,照得房内红彤彤一片;房屋正中是一张足供二十人就餐的旋转圆桌,通体采用轻云木雕成,这种荆州特产的树木生具特性,不仅表面自然生成云纹,极具观赏价值,而且木质集轻盈、坚实为一体,向为荆州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贵族所喜好,用作餐桌,只是图它轻便利于转动,不过轻云木生长缓慢,百岁之木,也不过尺余方圆,而且树龄越大,树径增长越慢,所以多用来制作手杖,如果是制作家具,多是采用拼制,像这个圆桌整张桌面径约四米,恐怕得是五千年以上的古木才有可能,整个荆州估计都无法找出第二棵这样的轻云木;二十把椅子看起来也是轻云木所制,但是入手生温,坐在上面暖洋洋的如浴晨阳,竟是用整块色泽接近木质的温玉雕琢而成,再由工匠巧手,模仿出轻云木的天然纹路出来;桌上的杯盘碗碟皆是羊脂美玉制成,杯碗浑然一色,找不出半点杂质,盘碟金丝镶边,如若藤蔓,翠玉作叶,翡玉为花,点缀其上,就像是天然生成的碧叶红花。
易天行甫一进门,就讶然叫道:“这房间也太俗气了,招待暴发户用的?”
古心胜道:“打开门做生意,自然不可能只招呼一种类型。虽然能进九州楼消费的,非富即贵,不过富贵中人也不是个个都品位如一,我这里每层楼都有不同的风格,任由他们选择,当然,顶层是特例,能够去那里吃饭的,都是朝中的一品大员,就算是头猪,他也得装一头高雅月兑俗的猪,他们没得选,不懂欣赏也得忍着。总体而言,九州楼越到下面的楼层,装修越是低俗。没法子,装逼也是门学问,你不能指望有钱人都有品位。”说着声音一低:“不怕告诉你,其实我也没有,九楼以上的装修全是城中几个所谓名士帮我拿的主意,下面几层我倒是提了不少想法,说起来,我特别喜欢这个金谷园的风格。”
易天行呆了一呆,点头表示理解:“没事儿,你是对的,你做生意要像我这种品位,什么东西都卖不出去。”
古心胜大有同感的拍手道:“说得对极了,我曾经与那些个名士谈过生意经,女乃女乃的,这些家伙要么自命清高,避而不谈阿堵物,要么漫天鬼扯,一个比一个不靠谱。他们捣鼓出来的东西,除了他们那个小圈子的人互相吹捧、互相捧场,还有就是朝中官员会偶尔捧场沾沾名士的光,基本没有其他客源。”
易天行听得额头青筋直跳:“我可不是什么名士。”
古心胜大大咧咧的说道:“差不多了,都是读书读坏了……”忽然发现易天行双眼直欲冒火,这才干笑两声:“还是有区别的,还是有区别的……”
易天行哼了一声,岔开话题:“酉时已过,安排上菜吧。”
古心胜道:“好!开饭!顺便让你见识一下表哥的手段。”
易天行心头一动:“什么意思?”
古心胜神秘一笑:“等下你就知道了。”说着扬声喊道:“上菜了!”
随着底下一声回应,楼梯上便传来细微的碎步声音,紧接着房门一开,八个美貌侍女鱼贯而入,放上凉碟后,娇滴滴的喊了声“公子请用膳”,然后整齐有序的退出门外。
易天行瞥了一眼桌面:“就我们哥俩儿,你用不用弄得这么……不是我说你,这碟子也太小了吧?”
古心胜招呼易天行坐下:“小什么小?来这里吃饭,吃的是饭吗?这里吃的是场面,辅菜要的是精巧玲珑,你要大盘,主菜上了就大了。”
易天行目光扫视,随即惊喜叫道:“呵!这都是些什么稀罕玩意儿?我居然见都没有见过?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尝新鲜的?”
古心胜嘿嘿一笑:“什么稀罕物件?”指了指其中三样冷盘:“其余的不说,这几样都是蜀州特产,你一定知道。”
易天行咦了一声:“不会吧?”仔细看了看,指着其中一碟凉菜说道:“这菜看着像白麻藤尖蘸麻酱?”
古心胜道:“答对一个。”
易天行脸色一变,指着另一碟凉菜:“那么这肯定是凉拌猪儿欢了?”
古心胜点了点头:“继续。”
易天行从第三碟蜀州特产中捻起一根形如签棍的食物,放入嘴中咀嚼,顿时一股味如嚼蜡,却又透着丝丝涩口的感觉弥漫整个口腔。
“呸!”易天行一口吐在地上,勃然怒道:“古心胜!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在明白所尝何物的同时,心中怒火满盈无可遏制,顾不得亲戚之情:“白麻藤尖这种闹饥荒时贫民用来苦熬岁月的东西也就罢了,猪儿欢这种喂猪的野草你也端给我吃?还有这东西,是从栗枝树枝里面抽出来的树心吧?这东西喂猪猪都不吃的吧?!”
古心胜似乎早就料到易天行的反应,笑吟吟的摆了摆手:“小表弟稍安勿躁,这些可都是我这里最热销的菜品,端上来给你见识一下,你不喜欢我立即更换便是。”
易天行翻了个白眼:“中州的权贵中人都是味觉失衡、头脑如猪的怪胎么?这些野菜非但档次低劣,而且难吃得要死,他们居然喜欢?”
古心胜悠悠地道:“纠正你一个观点,只有穷人才嗜美味,权贵吃的是健康和档次。”说着顿了一顿:“你说得不错,白麻藤尖、栗枝树、猪儿欢这些东西都是野菜粗粮,甚至连农户都不轻易食用,不过呢,就连你都要琢磨半天还不敢肯定,在这神州京城之中,谁知道?”
易天行被哽得没话可说,缓了口气才道:“但是这些东西很难吃啊!”
古心胜不屑的嗤了一声:“土了吧?我告诉你,在这中州上等人的圈子里面,你得专挑难吃的吃。”
易天行嘟哝道:“集体脑袋进水了?”
古心胜摇头笑道:“因为难吃啊,那就是平时没人吃的,没人吃的必然是有各种鲜为人知的特异功效的,就算不能壮阳补脑,那也必定能够延年益寿。”
易天行愕然以对:“这是什么逻辑?”
“养生家的逻辑。”古心胜乐呵呵的说道:“说起这养生家,也在中州流行了好几十年了,一大帮子不入流的赤脚大夫,操着各种不着边际的医学理论,专门吹嘘药疗不如食疗,把被常人忽略甚至被淘汰的食物翻出来当成灵丹妙药来兜售,在这中州比杏林国手还吃香。”
易天行恍然道:“原来是他们啊?你一说我还真听过这种人,其实他们有些说法还是有点道理的,不过都是废话,只要没毒性、能入口的东西,对人体多少有些益处,这些家伙抓住想要宣扬的食物一点好处就夸夸其谈,对其缺点却避讳莫深,以此沽名钓誉混饭吃么。我以为他们只是下九流的旁门左道,想不到势盛若此。”
古心胜笑嘻嘻的道:“你别小看了他们,越是富贵,越是怕死,他们的言论虽然不可深究,但是却迎合了权贵的心理,所以他们在权贵们选择饮食方面很有影响力。你表哥我就是充分利用了他们的影响力,才让这些城里人闻所未闻的野菜成为当世最为豪奢的菜品。”说着指着凉拌猪儿欢:“你知道这碟菜多少钱?”
易天行撇了撇嘴:“难不成能卖五十两银子?”
古心胜憋住笑意,一本正经地道:“一百两,黄金。”
“什么?”易天行惊讶得险些跳起来:“他们当这是仙草啊?”
古心胜淡淡地道:“差不多了,我告诉他们这是产自蜀山深处的灵草,生长在猿猴都不可攀援的峭壁之上,只有当地熟悉地理的巫族土著才能够摘取。考虑到采摘不易,巫族又凶残野蛮不好打交道,每年产量极少,我的商队深入蜀州巫郡面临诸多风险,动辄损失大量人手物资,所以收取一百两黄金真是一点都不贵。”
易天行呆愣愣的望着古心胜,咬牙切齿的吐出一句:“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