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初二时候的夏天,南木已经走了的日子。大文学对面的房屋总是空着的。微安习惯性地坐着对面的台阶上发呆,看着偶尔扬起的微尘,还有地上爬行而过的蚂蚁。两个红砖瓦片砌起来的房子充满了尘土的气味,只剩下她一个人了。院子里的栏杆上躺着的只有她那件衣服。她已经学会了一个人生活,会做饭,会缝制自己的衣服,所有必须自己照顾自己的劳动,她都可以一个人做了。
日子显得很安静,久久远远的,没有波澜,和南木之前来过的那些时间一样是孤单而又自然的。外婆走的时候,她甚至掉不下眼泪,村子里的女人们粗声粗气地谩骂道,真是一个不孝的人,可能还是一个扫把星。
她知道,人都是要分别的。不管愿不愿意。外婆一开始只是得了伤风,微安每夜都抓着她的手臂,那个干枯而又消瘦的手臂,却充满力量。姜汤是穷人们最好的药品,她每天都会从县上的中学走一个钟头的山路回家,煮上一大碗姜汤喂她,只是她明白这些事情都只能是拖延一下时间而已。
邻居家的小巨人的爸爸说这个不行,还是要上医院看看去。外婆却坚决地拒绝了,她说,没用的。
微安只是默认了,她知道外婆已经很累了,没有力气继续走下去了。最后一个晚上,外婆的眼睛是雪亮的,她对着微安用很温柔的话说道:小安,不要怕,外婆一直在你这里。右手的食指颤抖着轻轻碰到了微安的左边的胸腔,那里是心脏,微安明白地点点头,眼泪顺着流了下来。
外婆说,小安,以后要当一个自私一点的人,要好好爱自己,拿出双倍的爱来,你可以,很坚强的。
外婆说,我真的很累了。
外婆说,外面的天空快亮了吧,真好,能够看见日出吧。
微安听着,把外婆小心地放在垫高的枕头上,打开木制的窗户,吱呀的声音一响,扑面而来的是冷风,还有漆黑的夜深。大文学她回过头想对外婆说话,可是外婆已经很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嘴角上还遗留着一抹笑容。
葬礼那一天,她穿着白色的衣服,鞋子上面还沾染着泥土。村子里的人凑的钱让外婆可以火葬。车子在路上颠簸了很久才到达火葬场。外婆被移放到推车上,一个很大很空洞的房子,里面一点声响也没有,前面有一个冒着红色星光的房子,他们说,就是要把外婆往里面送的,只要一会,她就可以永远安眠了。然后大家就忙碌地和管理员说着价钱,没有人注意到安静的微安。过了许久,车被缓缓地推动了。火葬场,一群人忙着张罗,没有人注意到她。火葬场很大很空,轻轻的脚步声都可以有寂寞的回响,白色的床布盖着她最亲爱的人,她偷偷地把床布掀开,她睡得很安宁,嘴角似乎还是笑着的。爬进了白色的床布里,弱小的她挨着他的身边,也闭上了眼睛。
怎么那里还突出一块。人群中不知道谁发出了一声大叫。
车猛地停下来,白色的床布被猛地掀开,管理员尖叫了一声。
一群人扑上来,把她拉了下来。骂声在她四周回荡。她脸上还是火红的手掌印。
她坐在地上,眼睛直直地看见白色的床布,慢慢滑向火红的窑洞里。安静而没有挣扎。
好像他们的喧闹都无关于她。
她只是安静地守着最后的再见。一个男子会举起棍棒给她狠狠的打骂,而那个男子只是一个酒鬼,村子里面一个一直没有结婚的光棍汉,每次都会牵着一头牛在村子里徘徊,口里念念叨叨的说,你为什么要抛弃我?外婆在的时候,他也时常趁着没有人的时候,爬进她们的房子,这个让微安很害怕,身上时常会有莫名的伤痕,都是不能言说的,因为没有谁给她们关注,对于这个酒鬼,大家更是躲避不及的恐慌。大文学只有南木知道。
那天,他经过她家门口,门半掩着,隐约看见一个中年男子拿着一根棍子狠狠往她右手臂打了下去,他听见了骨骼突然错位的声音,她还是一个背影,微微颤抖,中年男子恶狠狠地说,你要是敢告诉你家老太婆,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的……说罢,把棍子一扔,人转身就走了。
她还是沉默的样子,低着头没有说话,径直走向了门,推开一看,愣住的南木就站在门后。她也愣了一下,很快回复平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她嘴角惨白,可是没有一颗眼泪,右手像木偶的手,左右摇晃。
南木,你身上有多少钱。
他忙着浑身模索了一下,七块五。
你带我去看刘中医吧。
恩,好好。他忙不迭地载着她往外奔,一辆黑色的老爷车,发出沉重的声响,她望着他小小的身子不停用力踩着踏板。
她左手紧紧地抓住车垫。
“月兑臼了,没什么事情。你又被他打了吗?这已经是第几次了,再这样下去,你的手就会习惯性月兑臼了,老了怎么办。”
她别过脸,没有,不是被打,是我自己摔倒的,不要告诉我爷爷,他要担心的。
老中医摇摇头,你这个犟丫头,还好命硬。
说着就给她开了一些药膏和中药,再猛地把她的手接好,只听见一身啪嗒,她顿时觉得好了很多,咬着上唇,眼角里的泪硬是没有落下来。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经过田野里头的一棵榕树,她笑了起来,南木,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么。
恩,记得呀,那时你好傻哦,把牛绳绑在自己腰上,还大摇大摆地走在牛跟前,后来你家那只傻公牛看上了我家漂亮的牛妞,一下子就扑过来了,你就被带了一路,又跌又跑的,有时还飘在空中了,就像一只风筝,然后很快又重重跌倒地上,在地上滚了几圈,两只牛还把你顶到了半空中,你愣是没有出声,我还想你是不是就傻掉了,成哑巴了……
她耐心地笑着听他说,看他夸张的表情,眼泪突然笑了出来,南木,我想要你帮我摘一片树上一片叶子。
哦,好。他从来不问为什么,她看着他一遍一遍地跳跃着摘叶子,心里觉得很夯实的温暖。
摘到了。他笑着转头,把叶子递给她。
接过叶子,她嘴里轻声说,南木,你转个身。
左手紧紧拥着他的腰,南木屏住了呼吸,一会感觉后背一阵温热,很快又变成冰凉的感觉。
南木,那时的我觉得很快乐,因为我看见了一个陌生的男孩子慌张地跑过来,明明自己怕得要死,嘴唇都发白了,嘴里却还是不停喊着别怕,我来了。她心里暖暖地想。
后来两个人一路踢着石头回家,南木沉默地走在她身后,推着老爷车,和她的背影重叠在一起。
“南木呀,如果有一天,你变得好高好高,手很大很大,还有很多钱,然后站在我前面说,跟我走吧,那该是多美好的画面呀。”她突然转身笑着说。
南木嘴巴张了张,最后还是没发出声音,半响他才开口,如果不是如果,那该多好……
微安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笑着回头,你这傻子,我乱说的。
两个人没有再说话。太阳掉下山的那一刻,橘色的灰尘笼罩了他们一身的朦胧。这是她和他的秘密。之后的日子,南木时常陪在她左右,哪怕是两个人安静地坐着,他也宁愿这样一直到外婆回来,所以微安总是很安心,躲在南木营造的避风港里面。
可是现在,她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没有南木的陪伴,没有外婆的温暖,没有姐姐的笑容。她只是一个人继续生活。她还是在县中继续上学,学校给了补贴,村子里面的人也自发给她捐款,校长在台上用别扭的普通话说着,杜微安是我们村子的状元,这个孩子肯定会很有出息的。然后小巨人的爸爸笑得乐呵呵地用力打了小巨人的后脑勺在台下说道,是呀,我家这个东西也是她帮忙,才能考上县中的。周围都是羡慕的眼光。
毕业的成绩是以第一名的姿态出现的,贫穷的孩子往往都只能争气,这一点,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因为乡里好不容易出了一个类似状元的学生,所以受到了上级的重视,很快地学校也得到了拨款,可以得到整修,看上去已经五十几岁的校长乐呵呵地给她送了一个大红色的奖状,并给她许诺,不管什么时候回母校,他都热烈欢迎。随意走着走着,却走回了母校,推开那个生了锈的铁门,微安嘴角跟着上扬,有一段空白的时间,她是用来回忆的,学校还在忙碌地修建当中,操场上堆起了许多土块,工人们在那里劳碌着,机器的声响显得轰鸣,闹得耳朵生疼。这个教室里面的黑板上还残留着她写过的值日表,也许是调皮的心里作祟,她拿着红色的粉笔在那个值日表上写下了杜微安和南木。自己左右看了一下,觉得挺好的,小小表扬一下自己的字怎么这么好看,眼睛却停留在南木两个字上——我很好,那么你现在好么?外婆也走了,空气中安安静静地,她也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挂着清淡的笑容,好像永远都是这么笑的,似乎只有这个时候,她才可以看见安静地睡着的她。
她又恢复了一个人孤单的样子。几年前外婆把她捡回家的时候,抱抱她单薄的身子说,微安,你以后和外婆就是一个家。
那样的眼神,那样认真。却也抵不过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