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和鹰翼离开清心苑后,他始终苍白着脸,一语不发。听到鹰翼这样说他,他也没有回答。
鹰翼挑起眉毛,还要再说,这时自城里飞骑而来一名太监,大声喊道一一
“前面的人,请停一步。”
两人勒住了马,待那太监来到他们面前,跳下马背,恭恭敬敬地对鸾镜说:“陛下有旨,相交一场,虽然情分已断,但念在旧情,赐离别酒一壶,望公子一路平安。”
鸾镜怔怔地看着对方草出所准备的托盘、美酒,忽然嘴角抽搐,笑了出来。
鲍子……这是什么可笑的称呼!而这壶酒又代表什么呢?九歌已经那样决绝地和他决裂,又送什么酒给他喝?
他盯着那壶酒,慢声说:“这是离别酒,还是断肠酒?”
太监一楞,竟不知怎么回答。
鹰翼陡然警醒,怒道:“若是你们陛下想害他,小心我会做出让你们凤朝后悔的事来。”
那太监吓得不轻,连忙答复,“这、这真的只是一壶离别酒,公子若是不肯喝,小人就端回去,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向陛下复命。”
“翼,算了。”鸾镜伸手一拦,档住鹰翼想要下马的动作,他笑着从马背俯身抄起那壶酒,“她不会杀我的。”
九歌若想杀他,在太子宫时就会直接下旨了,盛怒之下的她如果没有起杀意,现在也不会多费一道手续,叫人送毒酒给他。
只是,九歌你可知道,有一句诗是这么说的:酒入愁肠,化做相思泪。
他仰起头,就着壶嘴,将酒液倾入唯间。那辛辣的味道霎时侵入了他的身体,让他不由得连连咳嗽。
鹰翼紧张地看着他,“怎么了?”
“没事。”鸾镜对看他笑了笑,然后将酒壶丢回给太监,“谢陛下赐酒。”
说完,他用鞭子一抽马臀,奔向城门。
城门守卫本来是要拦他的,但有人认得他,立刻叫道:“是鸾镜王爷,快让开”
于是他的马,风驰电掣地冲出城门,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鸾镜王爷一一这是这一生最后一次有人这样叫他了。自今而后,一切尘世的恩怨情爱,都与他无缘。
忽然间,他纵声长笑,笑声冲天而起,惊得路旁树上的飞鸟振翅纷飞,行人也侧目闪躲。
拍马追至,鹰翼大声喊他,“无名,你跑那么快干么?有什么好笑的一一无名”
话音未落,惊见鸾镜的身形在马背上软软地倒了下去,飞驰的骏马颠簸,无力支撑的他终于跌落马背,摔倒在路旁。
鹰翼惊得大叫,勒马跳下奔过去,只见鸾镜嘴角流出一丝血沫,却还挂着浅浅的微笑。
“她,真的想我死……”他喃喃低语,凄然地说:“她……真的恨我如斯。”
他以为她不会杀他,他以为即使她再恨他,也不会想置他于死地。
但是,他错了。又错了。
她在悲愤中曾经对他大喊一一
从今以后……你将是我要痛恨一生的人,只要我还活着的一天,就不会断绝对你的恨,即使我死了,也依然会恨你!
她真的这样恨他,恨到骨血里,恨到来生来世,恨到死也不能阻隔这份恨意蔓延。
依稀间,他像是听到了一阵风声,那是当日他被叶将军骗得掉落悬崖时在耳畔响起的风声。
那一次,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是他却活了下来。
可早知道活下来会如此痛苦,当初就不该选择生。
这次,就这样死去吧!因为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九歌让他这样心碎神伤,情断肝肠。
九歌站在凤栖殿的台阶下,虽然脚下有鞋,然而她却有像是赤着脚的感觉,从脚心钻入的寒意,让她冷得浑身都在打哆嗦。
但为什么即使如此的冷,都不能让她停止想他?
鸾镜,那个在她脆弱时可以倚靠、在她高兴时可以扑入怀中寻求安慰、在她生气时可以肆意地冲着他发脾气、在她陷入危机第一个挺身而出的人……是假的?
怎么会?这一切一定都是在作梦。
手指下意识的抚模到胸前,却模不到那个被她摩掌了无数遍的小石子,模到的,只是颈上的伤痕,和一丝刺痛。
不是梦,梦不会有这样真实的痛感,梦,不会让她如此绝望。
“陛下,该是用膳的时间了。”宫女上前小声提醒着。
她茫然地转身,摆手道:“我吃不下,东西都撤走。”
“今天有太后特意命人添加的几道菜,太后吩咐一定要奴媲伺候陛下吃好。”
母后?九歌微微垂下眼,说不出心头漾起的是感动还是更深的忧伤。即使和母后发生那么大的冲突,然而唯一不会欺骗她、唯一全心全意待她的还是母后啊。
“算了,我今天去太后那里吃。”
罢来到乘风殿门口,就见一个太监探头探脑地看到她,也没有过来请安,而是立刻往殿内跑。
她立即心生疑窦,喝道:“狗奴才,站住!看到朕,跑什么?”
那太监急忙跪倒叩首,“陛下,小的是想去通享太后。”
“胡说!朕来看母后,从来都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几时需要你们通享了?”她盯着那太监的脸,见他神色惊惶,更生猜忌,“你站在这里不许动,要是敢喊一声,朕回头叫人割了你的舌头。”
她吓住那太监,接着逞自大步走进殿门。
殿内一定有事!否则母后不会派人守着殿门。九歌满月复狐疑地走入内室,用眼神制止所有想开口的宫女太监们。
寝室门虚掩着,依稀可以看到里面除了斜靠着软榻的母后之外,还有一名太监跪在那里,像正在禀报什么事情。
“……那么,事情就这样办妥了。”太后吩咐,“但是这件事,绝不许告诉陛下一个字,明白吗?”
“是,小的明白。”
“出去吧。”
太监起身,退了出去,没想到门一开,竟对上九歌冷幽幽的双瞳,吓得双腿发软,登时跪倒。
“陛、陛下·~一”
“太后让你去干了什么事情,一定要瞒着朕?”她认得这个太监,是太医院的,宫内有人生病,都是这个太监负责送药入内宫。
太后听到她的声音,连忙唤道:“是九歌吗?决进来”
她母后焦急的呼唤声更让她心中疑云丛生,她动也不动,只是紧紧盯着那名太监,逼问:“你若不说实话,朕就命人灭你九族”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太监吓得连连磕头,“小的什么也没干,只是、只是奉太后之命去送了壶酒而已。”
“送酒?给谁?”
“给……给……”
太后急切起身,身子未痊愈的她跌跌撞撞地来到门口,连声叫唤,“九歌,进来!进来再说”
九歌看向她,那目光冷淡疏离得让太后心底寒彻。
“母后做了什么事这么怕我知道?”她再度用可以杀人的眼神盯看那太监,“说!朕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不用问他了。”太后深吸一口气,“母后告诉你,我让他给那个假鸾镜送了一壶酒。”
“鸾镜?”九歌的指尖开始发凉,“什么酒?该不会是……”
太后努力挺起身体,“九歌,母后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呀,你若真的看透他,就该知道他是个多可怕的人,你今日放了他却不杀他,他要带多少凤朝的秘密回大氏国?这会让你自己、让整个凤朝都陷入最危险的境地。”
九歌颤抖着,不可思议地盯着母后,连连惨笑,“母后真的是爱护孩儿啊,想得真周到,真周到……可您,为什么一定要对他赶尽杀绝呢?”
太后受不了她指责的眼神,反过来斥责,“九歌,那你为什么一定要维护他?”
“因为……”她仰天长叹。“我想明白了,他从没有害过我。”
如狂风般,她冲出乘风殿,不顾身后母亲的痛楚呼喊,满心只充满着一个念头一一去找他法找他!
“鸾镜王爷呢?有谁知道他往哪个城门去?”她抓住一个人就问,那凄厉的声音、灼热的眼神,让人见之恐惧。
终于,有人提供了线索,“镜王爷像是和什么人去了东城门。”
九歌立刻下旨,“叫太医院最好的大夫,带上最好的解毒药,和朕一起去东城门,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追上鸾镜王爷。”
她要追上他,找到他!她怎能让鸾镜就这样凄然而悲凉地离开自己的生命中?她虽然在痛极时说过绝望、伤人的话,但是她从没有要咒他死啊!
不能死!不要死!
上了马,她狂抽马臀,以前所未有过的速度奔向东城门,一路上是否踢翻了菜摊,绒是撞到路人,她全然顾不上,只是努力地向前追赶。
来到东城门时,她勒住缓绳,急问守卫,“有没有人看到鸾镜王爷?”
“镜王爷?他刚刚出了城门不久。”守卫诚惶诚恐地对她行礼,可她又在顷刻间风驰电掣地往前直奔。
也不知道奔驰了多久,直到她座下骏马累得筋痕力竭,不得不停下来大喘粗气,她再怎么用力抽击马臀,也赶不动这匹畜生。
她再一次知道什么叫绝望。放眼四周,是无垠的荒原,茫茫天地之中,哪里有鸾镜的身影呢?他是活着,还是已经……
她不敢想,流着泪,挫败地在呼啸的冷风中放声狂喊,“镜!你回来!你回来。”
风声呜咽,每一声都像是陪她哭泣。
她,已经没有机会再见到鸾镜了吗?
再也没有机会了……
最可悲的是,她甚至不知道,这是生离,还是死别……
昏迷中的鸾镜突然像是被什么刺激了一下,全身一震,倏然张开眼睛,但是,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醒了吗?”耳畔响起鹰翼的声音。
“鹰翼?”他困惑地问:“我现在在哪儿?天怎么这么黑?”
鹰翼闻言却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们快要进入大氏国的国境了。”
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我没有死吗?”
记忆的最后画面,他喝了那壶离别酒,酒液在身体内肆意翻滚、烧灼,让他支持不住地跌下马背,他甚至看到从自己口中流出的鲜血,浸染了身边的土地。
他以为这一次他真的会死,结果,终究是醒了过来,为什么上天对他这样冷酩?难道他连死的权利都没有吗?
鹰翼大笑道:“别说傻话,我怎么能让你死在该死的凤朝人手里?门
鸾镜侧耳倾听,“你的笑声听来真是古怪,还有,为什么天色会这么黑?黑得我什么也看不到。”
依旧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鹰翼逞自笑着又说:“父皇那边应该已经得到我派人送回去的消息,说不定父皇会亲自来接你一一”倏然,话音略硬,视线凝固在他的身上。
鸾镜缓缓伸出一只手,停在自己眼前,然后翻转了一下,接看,他的动作僵住,脸上的震惊很快被惨笑取代。
“我看不到了,是吗?”他幽然问道。“那毒药很霸道,你救了我的命,却救不了我的眼。”
鹰翼硬咽的说:“我带你回大氏之后,一定能把你的眼睛医好,放心吧门
但鸾镜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了,反正我什么也毋需看了。”
与九歌诀别,连心都死了,看不到九歌,他的生命再无意义,此后就是春花胜,夏荷开,秋叶红,冬雪白,四季轮转,世间的一切,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