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日头含着些微暖意,透过雕花的红木窗照进屋子。中庭一座古朴小亭,翘角飞檐。一汪清澈池水绕着亭周流过,红梅点点倒映在如镜池面上,好像碧绿美玉上镶着几颗红宝石。
园林深幽,树木被修剪的错落有致,怡人风流。庄仕洋作为朝中三品大臣,自家府上却偏爱雅致精巧,山石小院,无一不布置妥当。
单看这园林景色,便知布置之人心思有一颗七巧玲珑心,可惜斯人已去,独独留下了这如画美景,倒便宜了某些人。
寒雁坐在小亭里,青石桌上摊开一张雪白的宣纸,汲蓝在一边磨墨,寒雁执笔蘸墨,思索良久,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字。
汲蓝好奇的瞅了两眼,奇道:“是个’静’字。”
雪白的纸上墨香犹存,字迹颜色饱满,恣肆风流。汲蓝不懂字,只觉得小姐平时写字秀气规矩,这次写的却潦草了些,看着与往日有些不同,看着却令人舒服。
“小姐为何写个‘静’字?”憋了半晌,汲蓝终是忍不住好奇问道。
寒雁笑道:“这个字送给你,也送给我自己。”算一算,今日便是那对母女进府的日子,庄仕洋还未让人传话,自己就不能主动去问。以静制动才是聪明的做法。
汲蓝脸一红:“小姐是说奴婢太多嘴了,吵到小姐写字了?”
“世上惬意之事莫过于红袖添香,我又哪里敢嫌我们汲蓝丫头多嘴?”寒雁故意上下打量身边丫头,假意露出痴迷之色。
“小姐又打趣我。”汲蓝越发窘迫,小姐自从醒来后性子变了不少,行事比之从前胆大了许多。往常虽然也同她们打趣斗嘴,却不如现在这么毫无遮拦。不过这未尝不是好事,小姐能从丧母的阴影中走出来再好不过了。说起来夫人过世后,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小姐这么真心的笑容,只要小姐高兴,自己被打趣几句算得了什么。
正想再说几句,寒雁见姝红朝这边走过来,连忙站起身。
姝红走近了些,把一个小布袋递给她:“一共当了两百两银票,余的那只石英镯子,换了些碎银子。”
寒雁朝袋口瞅了两眼,放进袖子里收好,对她点点头。
她让姝红取了屋子里的一些首饰去当铺当银子。娘亲在世时,为避免她养成骄奢的习性,一直按月俸给她零用。好在她平时也用不了几个钱,生活一直过的还算宽裕。娘亲过世后,一切变得不同了。从前海棠阁得了娘亲的吩咐,每月会来为她裁布做衣裳,现在没人给银子,便也不来了。几个姨娘跟她不亲,更不会主动提及此事。甚至厨房里做的吃食也不如从前精致,她向来挑嘴,现在倒养成了什么都吃的习惯。
原先的侯府千金,现在吃饱穿暖都成问题,再加上周氏母女进门,她想要安插眼线亲信,务必得准备打赏银子。明哥儿想要学武,要请武先生也是一笔不菲的开支。娘亲留给她的嫁妆锁在仓库,是留给她出嫁时的,现在不能动。远水解不了近渴,不得已只能让变卖一些首饰。
这事只能由姝红去做,姝红这丫头跟了她这么些年,做事滴水不漏,是个极稳妥的人。虽然不喜跟人亲近,却也是个面冷心热的。汲蓝要机灵些,活泼的多,府中的丫头多多少少都跟她有交情,这样的人放在身边,相当于放了一个消息库,有些消息大听起来也就格外容易。这两个丫头都对寒雁极为忠心,作为丫头来说,最重要的品质也就在这里。能与主子一条心,很多事寒雁也就不避讳她们。
刚把银票收好,就见林管家过来通传,庄仕洋叫寒雁去一趟前厅。
寒雁明白过来,周氏母女应该到了,原以为会晚些的,这样的大清晨,还真是对进府迫不及待。她低下头,眼里闪过一丝冷意,抬起头又是温柔娴静:“姝红,汲蓝,我们走。”
穿过走廊,绕过回榭,刚要踏进前厅,便听到厅中传来清脆的笑声。
寒雁抬眼看去,庄仕洋坐在中央的木椅上,身侧坐在周氏,庄语山搬来一个小几子卧在两人身前,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庄仕洋哈哈大笑。周氏慈爱的看着女儿温言软语,若是不知情的见了眼前这一幕,怕是会赞叹好一副天伦之乐。
庄仕洋对这个女儿倒是很上心,记忆里,自己和母亲却从来没有得到庄仕洋这样温情的时刻,可明明她才是正经的谪女,命运真是讽刺。
周氏笑语盈盈,可是寒雁刚才明明看到她往这边扫了一眼,想必是看到了。就算她没有看到,周围那么多奉茶伺候的下人,难不成个个眼珠子都是瞎的?分明是一早就授意过,是想来一个下马威?
汲蓝看不过去,愤怒的就要出声提醒,被寒雁伸手拦下。他们乐意演戏,她就乐意看戏。反正看戏比演戏轻松多了,周氏想逼她先开口,那样便一开始就输了气势。她就偏偏不开口,看谁比较有耐心。
周氏一边与庄仕洋说着话,一边悄悄瞅了一眼寒雁,这小蹄子怎么这样沉得住气?本来想晾她一段时间,受了委屈的庄寒雁必定会忍不住出声打断长辈的谈话,这就是不敬。如果她再顺着叫屈几句,就更让庄仕洋不喜。就算庄寒雁不开口一味的等,这么长的时间,也足够挫挫她的锐气了。
可惜周氏很快发现自己错了,寒雁始终笑盈盈的看着他们,遇上她的目光,不闪不避,甚至唇角扬的更高,仿佛遇到了什么极为开心的事情。周氏一愣,但见寒雁双眸明亮,带着洞悉一切的目光,似乎还有一丝嘲讽,不禁心中一寒。
再看时,寒雁却又是那样笑的天真无害。
她一怔,连忙安慰自己,对方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自己又何必惧怕。这么愣神的功夫,庄仕洋已经顺着她的目光发现了寒雁,皱了皱眉:“雁儿来了,怎么也不知会一声。”
寒雁这才带着汲蓝姝红上前,娇怯怯的行了一个礼:“爹爹,雁儿不想打扰夫人与您的谈话,只好站在一边等待。况且刚刚夫人一直看着雁儿,雁儿以为爹爹早就知道了。”
几句话,说明了自己是依礼行事,又暗示周氏早就见着她却不提醒,到底安的是个什么心思。
庄仕洋一愣,立刻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不郁的看了一眼周氏,平时内宅里妻妾们耍什么手段,他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在他的面前耍手段,就显得不把他这个老爷放在眼里。而且寒雁怎么说也是他名上正出的谪女儿,这么多下人看着,也不知道等下会怎么传出去。会不会说他庄仕洋任由外室欺负谪女,祸乱内宅。他是文臣,最重的就是名声。
周氏心里一紧,连忙赔笑道:“妾身不知道那就是四小姐,只说是哪家的姑娘长得这般漂亮,跟画上的仙女儿一般。要是早知道是雁姐儿,妾身迎接还来不及呢。”
这话说的妙,既撇清了自己,又讨好了她。寒雁微微一笑,她打的好算盘,见势头不对就巴结自己,想先软下态度再说?
可惜,寒雁低下头,恭敬道:“小女蒲柳之姿,夫人过誉了。”
庄仕洋很满意她的顺从态度,很快又皱起了眉:“怎么还夫人夫人的叫,该叫周姨了。”
“周姨?”寒雁扬起小脸,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是满满的疑惑:“这位是雁儿的哪位姨母?”
庄仕洋脸上有些尴尬,周氏眼里却闪过一丝愤恨。
“雁儿,胡说什么,这是你的母亲。”周氏的身份的确尴尬,若不是这么着急进府,等过了丧期,正正经经进门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担心夜长梦多,周氏选在这个时期进府,她不是作为姨娘或者外室,是想以女主人的姿态进府,却不能为外人声张,只能先以外室的身份进府,日后抬为正室。
“既然是母亲,为什么要叫周姨呢?”寒雁天真道:“爹爹,娘亲当年入府的时候,各位姨娘都敬茶过,族里长老们也都来送礼恭贺。既然周姨进府,又是爹爹的妻子,雁儿觉得,一定要通知各位姨娘和长老才行。”
“不行!”不等她说完,庄仕洋就断然拒绝,心里不由的开始发虚。这事万万不能对族里长老们提起,他压根就没想过现在抬了周氏。本来以为寒雁年纪小,哄她先叫周姨,以后周氏抬了正夫人再改口,现在确是不行了。
周氏的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失望,唯有寒雁仍然是笑盈盈的,不是费劲心力要做府里的女主人么?可以!只要能让长老们信服,而且一开始,就要坐好与姨娘们打擂台的准备。在府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寒雁可不认为自家的这些姨娘们是省油的灯。那么喜欢算计,就算计个够好了。
正想再添把火,一个娇柔的声音打断了她:“这位就是雁儿妹妹?”
寒雁心里冷笑一声,终于来了。
庄语山穿一件粉色棉绸长裙,下摆散开成一朵牡丹花开的形状,胸前刺绣着月下海棠花样,外罩件云襦短袄。梳着个流云髻,发间插着几只做工讲究的蝶翅金钗,她本来生的美艳,虽年轻身段未长成,毕竟有了少女的窈窕风姿。这么一精心打扮,衬得整个人亭亭玉立,粉面桃花。
这身行头,看着竟比她这个嫡女还要考究。也难怪卫如风会心动,如斯佳人,解语娇花,比她沉默木讷的模样动人多了。想到卫如风,心头又是一痛。
那厢庄语山已经亲切的执起了寒雁的手,笑道:“我一见妹妹,就喜欢的紧。”
寒雁的目光落在她手上,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莹白如玉。她也天真一笑,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是令屋里众人皆是一惊。
“可不巧,我不喜欢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