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毛说他很害怕,问我怕不怕,我说不怕,其实刚进牢房,门被关上时,我还会不自觉地打个寒战,但是口上还说,没进过班房,真新鲜。兄弟们都望着我,不能倒下,心里搁着另件事――――给徐克的剧本,等电影上映了,大陆的评价应该不会高,现在更好了,见于报端的标题可以加上“流氓在押少年荼毒社会主义,为资本主义走狗”―――重罪,心中始终惴惴不安。
晚上,就我们几个在牢房里关着,大毛他们不懂老美的刑讯手段,我也只在书上看得略知一二,但这里的确是太他妈的安静了,周围黑漆漆,很怕人。
我找大毛说话:“你小子以后回去要练练,找人群架,反被别人掐,丢不丢脸了你。”
他们笑了,大毛小声嘀咕,说:“为了兄弟不被人欺负,我大毛只好挺身而出了。”
我笑了笑,志伟他们反应大,冲上去摁在地上打,边打边说:“为我们?你小子睁眼说瞎话呢。”
“这小子就为了张先婷。”志伟抽空告诉我。
“张先婷?”我有点明白了,大声说“怎么搞上去的?”用了“搞”字,带二十一世纪色彩,轻薄无礼,这里是用“好”字,好上去的。
“前几天,那群人骂了张先婷,大毛就记恨上了,忍到现在。”
今天进牢房就为了这个?我义愤填膺地抓住大毛的衣领,说:“你早说啊,为了这点破事,值得吗?喜欢就找王阿姨搭桥哇,杂志社给开个证明不成了,干啥装傻冲楞地出这个头,愚蠢!”
大毛期期艾艾地说:“可她比我大两岁。”大毛今年21岁。
“少装女敕。”我真的重重地拍了大毛的苕头,又不是规定男大女小,我的大哥(指大伯)比我嫂子还小三岁呢。七八十年代只是男女之防严格得不可思仪,在单位,男女可以如丽达对保尔一样,“不讲资本主义男女虚假的那套”。出了厂门,走近几步,有目光交集,避实就虚地够上捉奸现行,年轻人公开的约会被视为可耻和堕落,他们只能以“谈工作”为借口进行地下活动,情书的开头一定要称呼某某同志,结尾也必须是革命的敬礼。
大毛平常大大咧咧的人,遇这事心虚的象杀了人,放了火。我以前问过一位七十年代的过来人是怎么恋的爱,他说还不那样,文革以后几年缓过来了,谈个恋爱不一样手拉着手逛公园、轧马路、看电影,关“阶级感情”屁事。
所以我说大毛:“不敢?说出来,我们帮你出出主意。”
生活在这里还是略为枯燥了点,八卦的本事见长。大毛不想说,害羞了。我们怂恿了半天,他才挤出一点,说:“就是一起工作后,慢慢地产生革命主义情感,然后就那个了………………”
“那个”比在字典里的含义深刻,可以代表很多所有说不出口和故意说不出口的话,想象的空间巨大。看惯了鬼子的直来直去,原以为对纯爱类已经迟钝了,大毛却适当地钩起我们心中雄雄燃烧的烈火。
我们用影射和**果语言,时刻威逼利诱着大毛吐出点东西,他犹犹豫豫说了一点:“张先婷说我人好,说她一定找个志同道合的男同志结婚。”
我低下头挠挠头,好人卡?这小子别表错了情,要不代价和乐子就大了,得问明白,说:“你确定,婷姐对你有那么点意思?”
大毛听到“意思”这个词,轻蔑地望我一眼,说:“我们是纯洁的革命友谊,我跟张先婷同志表示过革命友情,她说要考察考察――――我们还是朋友!”
藏得真深,居然表白了,这么快,我们堵上去继续拷问后续的发展,大毛用手挡住胸前,说:“以后?以后不就天天见面、说话,七里八的八里七的了。”
话本来已经完了,大毛留了个开放性结局。我们以为后面还有,那个爱情的情字被我们延伸到无限长,比如二十一世纪我们会问:“有孩子没有?你的吗?”,现在是:“你们是不是“超革命友谊”了。”――――具体是拉拉手、拥个抱,这是要负责任的大事。大毛说的话作用象:某男某女,一夜以后…………欲罢不能。
闹过之后,我们沉默了,毕竟是牢房,心情消沉得太快,大毛叹气着说:“以前说可以又怎么样,现在我这个样子,别人跟我划清界限都来不及,别谈喜欢了。都是我害的,害你们跟着一起进来,可能要耽误你们一辈子,我真是个混蛋。”
“哪辈子的话,做了就别后悔,人进监狱就是坏人了?――――我们党有多少人走到国民党反动派的监狱――――渣滓洞里的江姐是坏人吗?”我按着大毛的头顶说,这个动作安慰人有奇效。
悄悄地偷换了概念,说完让他们睡觉,不要瞎想了。
夜已经深了,囚窗在我头顶上方,不能浪漫地看见星星,一堵墙外是另一堵墙………………
拘留是不能探望的,第二天,我们正吃着早饭,余伯伯和爸爸来了。
余伯伯开门见山地说:“放心吧,没事了,过一会就放出来。”
我们都松了口气,相视而笑。余伯伯说:“这次你们被定性为自卫反击,还要去辨认那天斗殴的赤卫队成员。”
这事我没让大毛他们去,要他们等着,自己和余伯伯配合公安认人。
走在走廊上,我跟余伯伯低声说:“这次公安会怎么处理这群―人…………”
我还是心有点软,赤卫队的都是比我小三四岁的孩子,留案底对他们来说不是好事,坐牢更不得了,委婉地说是劳改,劳动强度和危险可想而知。
余伯伯是聪明人,他说:“不会太重,留个底,叫家长领回去就完了。”
其实我也改变不了什么,但在二十一世纪讲人权太多,不是深仇大恨,看别人落个凄凄惨惨的结局心里也会不舒服。
余伯伯接着说:“赤卫队的头头他叫吴泰,爸爸是军区的人,为人很正直,听说儿子出了这事,一怒之下把他丢到新疆建设兵团了。”
我点点头,进了一个房间,十几个人分几批进来,马上就认完了,心中真的庆幸不是晚几年,以后的严打并不管你是不是自卫,只要动了手就抓起来劳改,手段是雷厉风行,那时真的是风声鹤唳,但中国社会治安清明了,以后的时间也没出什么大的犯罪团体,是利大于弊的政策。
余伯伯说:“以后一定要注意,再出了什么事情我也不会帮你了。”
我答应着,一直很奇怪余伯伯和军区的人好象很熟悉似的,向他道谢:“谢谢余伯伯的帮忙。”
他连说几个要严于律己,别让家长担心。
大毛他们在派出所门口等着,我走到爸爸面前,说:“儿子让您担心了,我以后不会让你再担心了。”
爸爸他点点头,他跟余伯伯说:“谢谢,余同志,谢谢您帮我这么大的忙,两天辛苦地到处跑。”
“没事,小喜是个好孩子,他只是去救人,没有犯什么错,年青人以后别这么冲动就好。”
我再次受教,爸爸邀请余伯伯到饭馆里吃一顿,余伯伯礼貌地拒绝了,他还有事要先走,走之前忽然对我说。
“小喜,火锅店不能办下去了,你去看看情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