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新生啊,你要是不够就只管找你叔要,不打紧!”
爸爸吃早饭的时候跟李新生说,他拿三千元捐乡里。
李新生说:“千把块都太多了,乡里干部们要用村里的存粮换钱,出大头,买些砖,请些泥瓦匠重新修补修补教室就成。”
老头子终于怒了,说:“储备的粮食是随便能动的。碰到个灾年都去饿死?”
对于饥饿,中国人有太多不好的回忆,所以粮食对于我们来说一直是个敏感的词。
李新生还在扯,他也重来没看过这么多钱,有点蒙了,口里念叨:“舅舅,舅舅,这钱太多了,不能收,不要为了乡里的事情,拖累了舅舅家。”
我这时候可不敢在家里人面前说我多得钱到处洒,对新生哥说:“这点钱不打紧啊,还是学校重要。”
老头子还是横了我一眼,说:“拿着!不要废话,钱,喜子他赚了十万,都是在香港赚的钱。”
“都是在香港赚的钱”故意加上了重音,钱硬塞给李新生。
我耸耸肩膀,没有说话。
两天时间,我屋里送出了六千多块钱,滑坡路那段糟糕的泥巴路,爸爸原本计划铺条水泥路,不过成本太高了,也不好维护,十几年的善后工作,他都想好了。换了沥青铺路,在市政单位搅拌好,爸爸计算一下运来铺设要不了一整天,成本那就略高一点,没关系,我们乐意爱喜欢花钱。
在铺路沥青搞定之前,我们和大伯(再不会错了)要赶在清明回一趟老家,一大家子人都不想挤“火柴盒”样的公汽,李新生坐任援朝的解放大卡过来,我们也就再麻烦了他一回。
清明早上五点,下着牛毛下雨,屋里人都起来了,赶到滑坡路口,任援朝早就等在那里了,多日不见,他更精神了,我知道再过一个月他就要调公汽单位了,这可是个肥差,就像是上帝,一大早,被满满的一车厢人都祈祷,车厢里还能够插进一根针,不用迟到。
见到任援朝,我递了跟万宝路过去,说:“恭喜啊,都要进了武汉公汽了,听说那里的售票员可是选美选出来的女同志。”
为了我蹩脚的美帝幽默自顾自大笑,任援朝点着烟,慢慢地吐出烟圈,说:“香烟还行,在香港过得不错嘛,资本主义没少给你上美人计吧。”
我嘿嘿一笑,痞里痞气地小声说:“老虎凳、辣椒水都过了,偏偏到了美人计这章,没时间表现就赶着回国了,可惜,可惜啊。”
“是吗?你小子要真的跑到资本主义那边了,我第一个抓你回来公审。”他没跟我客气,又说:“这烟不错,还有吗?”
我赶紧拿出两包万宝路,说:“给你。”
聊了一会家里人都过来了,任援朝经常到我家玩,都不是生人了。大家打过招呼,就大包小包的往车上甩,我妈妈特地从食堂拿来两个“吹弹可破”大肉包和一杯“浓浆玉液”绿豆浆,
我都没想到任援朝没过早这一茬,也难怪这么早食堂都没有做早点,我们都是在家吃了,歉意地对援朝,说:“你先吃完,时间还早呢。”
任援朝小心的抹灭香烟,夹在耳朵上,三口两口就吃掉了包子,喝下了豆浆,他一个健步跳上后车厢,把人一个个都来上来,这后车厢是用帆布支撑的全封闭车厢,靠着驾驶室有一排座位。
妈妈坐在驾驶室,我最后一个上车,对任援朝说:“哥哥,车开慢点,今天人多。”
他重新点燃那半截香烟,点点头说:“知道了,保证不过四十。”
上路了,长辈和几个姐姐都坐着,我们和姜源站着聊天,姜源蛮想去武汉的地下跳蚤市场看看,因为靠着长江,武汉市面上的私货比西安要丰富和“新颖”,刚来武汉的时候,他在江边还看中了一个卡式收录机。
我们就收录机谈到了磁带,从磁带谈到了流行歌曲,又从流行歌曲谈到了流行歌手,都感叹原来华文歌曲可以这么好听,呵呵,原来不管过了多少年大家崇拜的人和事物虽然在变化,在本质是一样,在资源匮乏的一代,我们还是像海绵一样一点点地收集到我们喜欢的东西,然后交流,我比较喜欢这种交互的方式。
正说到罗大佑,表姐,说:“我知道他,歌唱得不错,你有他的磁带?”
我吹牛:“不止,在香港我还见过他本人。”
“骗人,他长得是什么样子。”
“三头六臂,青面獠牙。”
“欹。”看得出来罗大佑真是她的心中偶像,要掐了,我赶忙补充。
“其实也就没我帅。”
“…………”
车开了两个个小时,才到九峰山前,任援朝下车要我们坐好抓牢,要进山了。
车速还是四十不到,刚起步有点颠簸,进去了,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一路颠来就看见每个人都是三个残像上下荡,敢情周星星同学就这么练的金蛇缠人手。现在完全能体会到每天放在车厢后,猪肉的感觉,怪不得食客都觉得猪肉怎么这么女敕呐,原来都在车里这么一捣鼓,跟用暴强腕力打的爆浆牛丸一个效果
还在胡思乱想时,卡车猛得一打弯,“嘎”的一声停住了。
车厢里的人都东倒西歪,我“啪”的一下摔在表姐的身上,手里还攥着半截铁栏杆:“好疼。”
表姐说:“你可以起来吗?”
“我还好没事,谢谢你的关心。”
“…………”
任援朝挑下车,把线手套从手拽下,丢到驾驶室里,顺势用肩膀把车门一顶关上,一跨步到车头,掀开引擎盖子,让机器散热,动作就像是一瞬间完成的。
我跳下车,把他们扶下车,走到任援朝的身边,说:“车坏了?”
“恩。”他叼起一根烟在嘴里,点着了,说:“小毛病。”
车已经开到村口了,在一座山脚下,汽车也开不进去了,我问李新生:“村里不是修了路?”
李新生说:“脚底下的碎石就是修得路,要铺更好的路,要不少钱。”
我点点头,帮着拿东西,准备上山进村。妈妈下车捂着胸口,靠在驾驶室,任援朝赶紧问:“大嫂没事吧?”
“没事,就是车颠得我心慌,看着那么陡的路‘嗖’得一下就过去了,还以为要翻车,蛮怕人。”她心有余悸地说:“等一下,我不坐前面了。”
我笑了笑,对任援朝说:“你可以去参加达喀尔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天这时候一直在飘雨,任援朝还要留下来修车,我们就先进村子了,李新生的妈妈老早就在村口等着了,我们晚辈上前笑着叫人:“姑妈。”
大伯指着自己,说:“表姐,我回来了。”
“回来好,多回来。”姑妈笑咪咪点点头,说:“快中午了,你们先去上坟,等会来家里吃饭。”
姑妈先回去了,李新生要在村口等任援朝,我们去扫墓。
到村后,雨停了,一大片墓地,坟都是用土堆起来的,前面竖一块水泥板当碑,记忆中这里有好多坟到后来都不见了,即是被新的所取代。
坟旁边已经被人清理过了,爸爸拿红漆把墓碑上的字涂一遍。
“王德发,生于18XX,死于19XX”
“王氏叶红梅,生于18XX,死于19XX”
大家摆上贡品,点上香,烧了钱纸,郑重地都在坟前磕了头,妈妈边磕头边念着保佑之类的话。
拜祭完毕,妈妈把贡品都拿给小孩吃。
表姐忽然拉着我说:“看,那边有个老婆婆,每次我上坟来,她总站在那里。”
果然是一个非常老的女乃女乃,牙齿已经掉光了,豁着嘴巴一直在笑。我们走过去,问了好,她没听见,又大声说了一遍:“老女乃女乃好,我们是王德发的孙子。”
“好,好,王德发我认识,住村西嘛,他孙子都长大了。”她笑得更开了。
我们也笑了,我们的爷爷现在住在这里。
爸爸要我一起去扫祖先的墓地,大伯和叔叔都跟着来了。
往更后面走,这片所谓的祖先的墓地没有碑,连坟包都是凸出地面一点,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这是王家的祖先,最早好像能追溯到明朝。
上了香,磕了头。
爸爸和他的弟弟哥哥站在一起,我在一旁,老头子突然对我,说:“其实我的母亲走得早,我的父亲一直都没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他爱赌爱酗酒,一直不知道怎么教育孩子,好在我们兄弟三个都不是个坏胚子,但小时候,我也做过混混,以后对这件事很后悔。所以我一直对你们严格,就希望你们能好好做人…………”
大伯笑着说:“都是死了的人了,你跟小伢们说什么,况且儿女们不是都过得很好。”
爸爸“恩”了一声。
中午我们在姑妈家吃饭,有鱼有肉,太丰盛。任援朝挨着我做,我问他:“车子没什么问题吧。”
“小毛病了,国产车开远了是这样,一月一小修,一年一大补,还是苏联卡车好,可惜苏联老大哥只卖旧车给我们。”
我们这顿饭吃得很饱,什么都没剩下,骨头都被姑妈家的大黄狗吃光了,我以后终于可以和21世纪那条大黄狗说:“我认识你爷爷的爷爷。”
呆到下午,爸爸把用绸子包着的五千块钱送到村委会,立马把村干部们给吓到了,没想到有人可以拿这么多钱出来修学校,千恩万谢。
老头子只想去学校看看,到底学校被毁了多少,到了现场,我们才明白,问题的严重,学校是建在王家村和鲍海之间的山坳里,泥石流已经把所有的房子连根冲毁。
爸爸皱了皱眉头,说:“没出人命吧。”
“没有,那天下雨,学校里不准呆人。”学校的校长说,他十分的瘦,月兑掉衣服都可以当人体骨架标本,鼻梁上还夹着一副眼镜。
他们也知道两边的山已经被砍光了,下雨就可能会爆发泥石流,我看看学校还是用红砖砌成的,应该是村里最好的建筑材料了,村里房子还是用黄泥巴烧结成的,因为要承重,窗户开得很小,夏天里面很凉爽,冬天里面更凉爽,像冰地窖,不透风还光漏水。
李新生对着房前面的两人喊话:“不是让他休息吗?不要干了,休息!”
我就看见一个人在铲土,捡砖头,另一个在看着,问新生哥:“他们在做什么?”
“那个蓝衣服的,是村里的走资派。”
我“哦”了一声表示理解,那个校长忽然对我说话了:“你是王喜?”
我点点头,他说:“听李新生说,王喜同志的英语很好。”
不是让我当老师吧?我猜想。
“我想请你当我学生的英语老师。”校长想想说:“只有一个学生,他明年高考,就是英语不行。我叫张荣才,在村里当知青,俄语会一点,英语不行。”
我问:“在这里教他?”
“不不不,可以在你家教他英语。”张校长说:“不知道,可不可以。”
我爸爸马上答应下来:“可以,村里有好苗子,喜子一定尽力教。”
家长都发话了,我也就不说什么了,见了那孩子一面,长得挺高一米八了,微微驼着背,面色有点黄。
该帮的都帮了,回家了,又忍受了一刻钟的狂跳,晚上终于回家了。
妈妈被一折腾也没劲做饭了,大家出去吃,照顾张先婷大姐的生意。由于任援朝是最后一个月帮火锅店运货,念旧情的张先婷给了任援朝一张六折卡,专门给贵宾用的卡,是我给出的主意。
大伯对这个火锅是赞不绝口,“回味轩”的火锅底料经过几年的模索自成一派了。
在大家吃得不易热乎时,任援朝忽然问我:“达喀尔是什么东西?”
“是一项赛车比赛,在非洲和亚洲之间举行,因为是在沙漠里进行,赛程十分艰难,能完成全程的人不多。”
“我倒想试试,在青藏的戈壁公路上,我连开过二十个小时,周围的景色就只有沙漠而已,比这个艰难?”
我肯定地点点头,他像是如有所思的样子。
过了两天,大伯他们动身回西安了,姜源买到了他想要的收录机和一堆磁带,生活又回到了正轨了,我还是在杂志社里写些豆腐文章,偶尔改改剧本。
有一天的中午,忽然政治工作组的人又来找我,这次问我问题地是两个青年人。
“王喜同志,我有些问题希望你能交待一下。”
“交待什么?”
“关于你的资金的问题。”
“我可以回答。”
“最近你给滑坡路居委会捐了钱修路,给王家村钱,还有你妈妈的个体户。”
“是这样。”
“为什么给王家村五千块这么多,这是不是你所谓的衣锦还乡,为了炫耀?”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修一个学校要多少钱?你是想炫耀你的阴险资本主义思想。”
“对不起,我想你误会了,给王家村的不是五千块钱。”
“哼哼,那是多少?”
“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