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高福携着秦衍的旨意到达凤鸣殿的时候,绾绾只怕都已经走到冷宫了。文字首发
高福只得叹息了一回,回去复命了。秦衍听说绾绾已经自己去了冷宫,便冷笑道,“朕倒要看看,她能不能在冷宫住上一辈子!”
高福只听这话,便知道皇帝终究是在赌气罢了。这也难怪,这位主子爷,从小养在皇后膝下,宫里又只有自己一个嫡长子,因此格外受宠些。便是后来又来五皇子八皇子,但因纯显皇后故去,先皇思念故去的皇后,自然更加疼爱些。
皇上从小到大,还没有什么东西是得不到的。他只以为,这天下他想要的,别人都该给他,却不知人心这种东西,是强求不来的。
绾绾住进冷宫之后,倒是悠闲得很。每日里送来的饭菜虽说不好,皆是残羹冷炙,甚至还有馊了的,可是她浑不在意,吃了饭,便将自己带来的书拿出来翻阅,或是自己研了墨,有时作画,有时抄写自己读过的书,仿佛自己仍旧在高堂华厦之中一般。
高嬷嬷和轻云偷偷来看她,问她有什么需要的时候,她不是要书,就是要纸墨,还笑言,“反正在这宫里没有别的事情,本宫不读书写字,还能做什么?你们难道不曾听过,书是人的精神食粮,我自然是要多吃些的。”
这一日,冷宫里却来了一个绾绾再想不到的客人,良贵太妃。
绾绾见到她时,当真是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只看着她,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她们二人的交集,便是除夕那一夜,良贵太妃跟她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她因头痛,如今倒有大半都忘了,只记得好像是说她和纯显皇后极像。
良贵太妃见她这个样子,便笑道,“怎么,不欢迎本宫?”
绾绾回过神来,连忙摇头,笑道,“贵太妃娘娘说笑了,这里是冷宫,却不是我的地盘,有什么欢迎不欢迎的呢?只是娘娘玉趾,倒不好走到这地方来的。”
良贵太妃听了这话,便道,“本宫还以为你日日的修身养性,已经有进境了呢。谁想这张嘴还是不饶人。”说着四处看了一圈,“说起来,这冷宫,本宫却不是第一次来了。”
她说着携了绾绾出门,指着一个方向道,“看见那边的废墟没有?”
自然是看见了,那是纯显皇后住过的地方,已经烧成了一片断壁残垣。绾绾还曾陪秦衍来看过的,当下便点点头。
良贵太妃也不看她,仿佛陷入了回忆里,“她当时就住在那里。本宫去看她的时候,形容已经很狼狈了,却仍旧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还有余力与本宫争吵。她若非太倔,最后何至于将自己烧死在这里?”
绾绾只觉得,虽然人都说良贵太妃和纯显皇后水火不容,她却从这寥寥几句话中听出了一丝惋惜。也许,能够和纯显皇后这样的女人做敌人,本身便是一种荣耀吧。
过了好一会儿,良贵太妃回过神来,对她道,“你是金尊玉贵的皇后,何必为了那些小事,和皇上闹不愉快?难道你还想步她的后尘吗?”。
绾绾摇摇头,说起来,她倒是更愿意如纯显皇后般玉石俱焚的,只是她深知道,自己并没有这样的勇气。说到底她不过是个普通人,还勘不破生死。
良贵太妃又说了一会儿话,见绾绾似乎并没有听进去,便走了。
而绾绾就站在院子里,看着那一片废墟发呆。
纯显皇后衣青箬。她从太多人的口中听说过她。她聪慧过人,武艺高强,但凡认识她的人莫不心折。而且她还和自己一般,是个穿越者。这样一个女人,真的会把自己烧死吗?
绾绾忽然想到左晴空出神入化的功夫,只要躲起来任何人都找不到他。如果说他的功夫,是纯显皇后手把手教导的,那作为师父的纯显皇后,想必更加优秀吧,这样一个人,会被烧死在大火中吗?
既不会**,也不会被人烧死的人,为什么最后却死在了一场大火中?
她心中有些好奇,想了一会儿,便迈步往那边走去。
这里自烧毁之后,两代皇帝都会时时来缅怀一番,因此还不曾清理过。绾绾只盼望,还能找到属于哪个绝代风华的女子的只言片语。
她在砖头和瓦砾之间行走,并没有留意到,远远地,有一个人一直在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四处看过,并没有什么值得激动的发现,绾绾微微有些失望。就在这时,她忽然看到,在院子的东南角,有一棵枯死了的树,树下有一张塌了的石桌。绾绾看着那棵树,想象着当日这里还完好时的场景,毫无疑问,那棵树下是放置石桌石凳,休息纳凉,或是静夜里看星星的好去处。
她便提脚往那边走。好在她穿的都是做姑娘时候的衣裳,因为嫌麻烦,所以衣服都做的很短,这时候也不会妨碍她行走。走到枯树下,绾绾四处看了一圈,还是没有什么发现,她便按着自己的习惯,挑了一个石凳坐下。
这一坐,她就看出问题来了,就在她座位前面的桌面上,刻了一行小小的字。桌上已经积了不少灰,若不是绾绾眼神好,几乎就要忽略了。
绾绾便对着那桌子吹了一口气,霎时之间,便扬起了厚厚的灰尘。
“咳咳……”
绾绾猝不及防之下,便被呛住了。她连忙用衣袖捂住口鼻,另一只手挥舞着打散了那些灰尘。
待灰尘散去,她终于看清楚了桌上刻着的字:原上草,露初。
六个小小的字,字的边缘都已经磨得光滑了,可以看出经常有手指磨擦。
绾绾坐在那里,闭上眼睛,回想着纯显皇后坐在这里,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从这些字上一一抚过的场景。
原上草,露初。
她坐在这里,到底是要缅怀谁?当时皇帝秦云昊还好好的活着,为什么他的皇后却在这个冷宫的角落里,刻下了这样的句子。
还日日坐在这里怀想,这样的深情,这样的沉醉。
那个早逝了的人,到底是谁?
而心有所爱的衣青箬,最后又为什么要带着丰厚的嫁妆嫁入皇家?
“原上草,露初。下面一句是什么?”突然有一个声音出现在绾绾耳边,她还沉浸在那个场景中没有回过神来,下意识的接到,“旧栖新垅两依依。”
话出口之后,她才猛然反应过来,睁开眼,便看到秦衍站在面前,看着她,眼神复杂。
绾绾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一时有些呆住。
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便站起来行礼,“臣妾给皇上请安。”
秦衍仍旧那般神色复杂的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道,“绾绾,你究竟是谁?”
绾绾便又垂下头。他问的不是这句话什么意思,也不是那个人是谁。他问,你是谁?
你是谁,为什么能背出那首梅花诗,为什么又会知道这句话?
可是她不能回答。她不能说,因为我和她的灵魂来自同一个世界,因为我们还记得上辈子的事情。她不能说,便只能沉默。
“绾绾,你是否以为朕真的不能废了你?”
绾绾后退一步,直视他的眼睛,“皇上知道的,那对臣妾来说,并无区别。”
秦衍捏了捏拳,转过头道,“最好你一辈子都住在这冷宫里。你不在乎,是吗,欧阳绾绾?”
绾绾忽然间想到,最近这一段时间,秦衍叫她的全名的时候,比以往加起来都多。他的确很生气,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爆发。
谁说她不在乎?锦衣玉食和食不果月复,谁都会选择前者,她不过是,别无选择而已。
自那日之后,绾绾得空便要到那处石桌坐坐。她从前以为,衣青箬和先皇两情相悦,所以一个江湖女子才甘愿带着满身风尘嫁入皇宫。最终却不能得到自己所求的东西,所以抑郁却决绝的死去。
可是偏偏这个女人和自己一样是个穿越者。于是她又想,到底要多么的爱一个男人,方能为了他,舍弃已有的一切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
然而再后来,她看到了这一句。原上草,露初。旧栖新垅两依依。
分明是在缅怀一个死去的爱人,并且有志为他赴死。
那么她爱的人呢,是谁?能让衣青箬这样的女子倾心相恋的男子,为什么江湖上从未有听过关于他的传说?
越是想就越是好奇,于是也就越是日日的守在这里,仿佛有一天衣青箬的亡魂会回来告诉她似的。渐渐的,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快要魔怔了。
有一晚她睡的不安稳,辗转间却觉得,房间里还有别人!
“是谁?”她低声问,说不出来的紧张。这里是冷宫,有人大半夜的到这里来,目的不言而喻。而她连可以呼救的对象都没有。
这时一个熟悉的低沉的声音想起,“别怕,是我。”
是高寒。绾绾听到他的声音,不由呆了一呆。过了一会儿才忿忿道,“为何你总是大半夜的出现,故意想吓唬人吗?”。
黑暗中似有低低的笑声传出,然后他说,“我只是来看看你。不过是我每次来的时候,你都碰巧醒着罢了。”
绾绾几乎反应不过来,她……刚才这是被调戏了吗?
可是她心里,好像并没有真的生气。说起来,他们快有一年没见了。他还能记得来看她,就已经足够她感激了。“多谢你了。只是看到我住在冷宫里,你有没有觉得我活该?”
高寒仿佛是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才道,“他待你,已算手下留情了,绾绾。”
这是绾绾第一次听他用高寒的声音叫自己绾绾。她竟然还有心思去想,他的声音清脆如削金断玉,自己的名字被他念来,仿佛有一种生动的美感。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高寒问她,“绾绾,事到如今,你可想离开这儿?”
“你带我走?”
“你忘了,我说过会为你做一件事情,只要你开口就行了。”他的声音平平稳稳。
绾绾不由有些气闷,这个人,为什么从来不愿说真话呢?
可是说真话又如何,她是欧阳绾绾,就算他要带她走,她又真的能舍弃自己的家人就这么跟着他走吗?那是不可能的。
因此绾绾摇头道,“你知道的,我放不下的人太多。”
高寒理解的点点头,道,“你不妨想想。若是有需要的那一天,就找我。我走了。”
静默了一会儿,绾绾能感觉到,黑暗中,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她心里不由又生出一种惆怅来。即便是早知道她与他不可能,却不知为何还是生出了不该有的绮思。她一向自诩理智清醒,可是又怎么能比得过他?是不是杀手做久了,人的心便也跟着冰冷了呢?
绾绾翻了个身,抱着被子,迷迷糊糊的睡去。仍旧是睡得不安稳,断断续续的做了许多的梦,然而到了天明醒来的时候,那些梦境便仿佛都跟着黑暗一起退去了,再无一丝踪迹可寻。
从床上下来,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她不想去那个石桌那里了。那是别人的故事,即使她再有兴趣,也不可能去研究一辈子吧。
绾绾想了一会儿,透过窗棂看到院子里有一株桃花开得很好。原来都已经快四月了。在这寂寞疏离的冷宫里,竟还有这么一树开的烂漫的桃花,奇怪的是这种感觉却并不让人觉得违和,好像这桃花生来就该开在这里的。
绾绾向来认为,桃花是最浪漫的花了。此时心中的小资情调蠢蠢欲动。她便搬了桌子放在那花树之下,然后铺纸研墨,静下心来开始写大字。
这种情景,她本来想默一首唐伯虎的桃花诗,只是她没忘记自己是为了什么才进的冷宫,要是写出来的诗再惹上什么麻烦,她现在已经贬无可贬,大概只能被一条白绫赐死了。
于是便只捡了些格言警句来写。
时有清风拂过,便有片片的花瓣飞落在她的发上,肩上,还有面前的桌上。每写好了一幅字,她必要自己端详许久,这才放到一边,脸上带着一种满足的微笑。
“绾绾,你的心是不是总是这么容易满足?”秦衍的声音忽然响起。绾绾吓了一大跳,这一笔便写歪了。她忙丢了笔,跪下请安。
秦衍便拿起她写的那一幅字,是一个静字,争的那一边才写了两笔,那一横折便在纸上划出长长的痕迹,看着十分刺目。秦衍放下手中的纸,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绾绾,你的心是不是总是这么容易满足?”
绾绾有些不明所以,便答道,“回皇上的话,知足常乐。”
秦衍笑道,“朕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也站在桃花树下,全然不觉自己已然是一道风景。你还吟了一句好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绾绾便道,“这样的小事,难为皇上还记得。”
“当时朕就想,可惜这是个男子,若是女子,朕一定将她娶回家。”秦衍转过头来看着她笑,“绾绾,朕也没想到,你竟真是女子。”
绾绾不说话了。
秦衍又道,“只是你这样的性子,真是让朕不知该如何是好。绾绾,无论朕如何惩罚你,你当真都不在乎吗?还能这般怡然自乐?”
绾绾听了这话,心里觉得好笑,便笑了,道,“臣妾所记得的,无非是八个字,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皇上是天子,臣妾是皇上的皇后,咱们之间,永远都先得是君臣,然后才是夫妻。既是君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妾岂敢有怨?”
秦衍听了这话,呆了半晌,终是道,“绾绾,你就至于这么清醒吗?”。
绾绾苦笑,“臣妾这毛病,大概是改不了了。还请皇上担待些吧。”
过了好一会儿,秦衍才道,“你今儿就搬回凤鸣殿去吧,也别在这冷宫里呆着了。”
“还要请皇上别再问臣妾不能作答的事情才是。”绾绾道。她能感觉到,这句话一出口,秦衍的怒气便上升了许多。然而他终究是没有发作,“朕不问你,终有一天是能知道的。”
等秦衍走了,绾绾这才拿起桌上那幅写坏了的字,认认真真的看了一会儿,便慢慢地将它撕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在这皇宫里,哪里能够静得下来呢?
绾绾虽不知秦衍为何又改了主意,让她回凤鸣殿去。可是她知道,秦衍是个君王,这件事情,不可能就那么算了。不过,只要他不来问自己就好。
绾绾自进去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又到那个石桌处坐了一会儿,轻声道,“再见了,我以后大约不会再来了。这是你的秘密,我不会再妄自揣测了。”
回到凤鸣殿时,宫里的人倒是都还在,见她回来了,高嬷嬷和轻云激动得流了眼泪,又背着她偷偷擦去。绾绾只觉得还有这么些人真心为自己担忧,便也不算白进宫一趟了。
换回了皇后的品服,绾绾站在那面穿衣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发呆。
什么是皇后,穿上了这身衣服,便是皇后了。所有的荣耀恩宠都是过眼云烟,而她想要的东西,却是能够恒久的感情。
这不过是奢望罢了。绾绾知道,帝王的爱可以被分割成许多份,或许能够多分到一点儿,却永远不可能完全拥有。就是你分到的那一部分,还不是说收回去就收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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