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是海棠过来,鸳鸯连忙下炕,一面张罗茶水,一面说道:“姐姐请坐,怎么得闲往我这里来?”
海棠见她举止殷勤却不显刻意,因笑道:“怪道老太太疼你,行事果然稳重,比和你一般大的小丫头强多了。你现今才十岁就已如此,往后不定怎么着呢。”
说话间,鸳鸯已倒了茶递过去,道:“姐姐才是老太太跟前儿第一个人,我一个后辈,怎么能比?”
海棠但笑不语,喝了一会茶,才说道:“只因你们这一行上单你一个是出过天花的人,前些日子老太太才特意使你上来,服侍宝玉。她老人家昨儿还同我说呢,说难得你小小年纪,行事便稳妥可靠,不急不燥的。你听这话,可不是很喜欢你了。”
鸳鸯低头说道:“这原是下人的本份,不值什么。若说用心尽己,我们这一辈的,谁强得过珍珠去?”
海棠笑道:“珍珠那是投史大姑娘的缘,上次偶然回家一趟,可巧史姑娘过来,不见了她,还急得直哭呢。直到老太太命人家去把她带回来才了事。依我说,你们两个都好。”
鸳鸯把描花的笔在手中转来转去,只是不语。海棠又道:“昨儿老太太说,宝玉身边的人不够细心,得重新选个好的送过去。我便回老太太说,主子有命,下头的人只有谢恩的。但一样米养百样人,谁知道主子中意个什么性情的,总要挑个合适的才好。老太太便着我留意着。我想,你素日是伺侯过宝玉的,看他的神情同你倒合得来。你待人自是小心体贴,无人不放心的。但不知你意思怎样?”
默然片刻,鸳鸯道:“现是珍珠服侍着宝玉,好容易熟了,何必生分呢?”
听罢,海棠含笑道:“我知道了。”说着又闲话一回才出来。一行走一行想,按贾府的规矩,小时被指去服侍主子爷的丫头,若是一等的,日后多半便是姨娘了。这金鸳鸯是家养的婢子,定然知道此事。现今看她的模样,倒是个有主意的人。眼看自己年岁渐大,再过两三年便到出阁的年纪。自己去后贾母身边总该留个可靠人才是,遂立意要细看鸳鸯心性为人,好作打算。
且不说这边海棠了却一桩心事后回到贾母身边,伺候着洗脸劝慰等事。单说王夫人这边正与段夫人在房里说话。段夫人因问道:“刚刚我过来时,见那边院门紧闭的,是在做什么?”
王夫人用小盖拔着茶盏里的茶沫,道:“那院儿里住的是赵姨娘,这些日子三姑娘病了,吹不得风,她便门窗紧闭起来。”
段夫人奇道:“她现下不是肚里还有一个?我前儿恍惚听见三姑娘是见喜了,她不怕过了身上去?”
王夫人道:“当时正是大家都疑惑,后来可巧宝玉也烧起来,老太太便说先将三姑娘送到周姨娘处,由那个来照看。不想她却一口咬定不是见喜,说从前看顾过他兄弟的,症侯不同,一定要亲身照顾。老太太原本不依,禁不住她现在有了身子,何况大夫们也说症侯不大一样,最后便应了她。”
听罢来去,段夫人叹道:“倒是个痴人,换了别个,不定觉着肚里是个哥儿,什么都忘了呢。”
一旁凤姐坐在炕沿,听她母亲如此说,笑了一声,道:“便有几分痴性,也是个糊涂人。设或真是天花,不但于事无补,还带累了肚里那个,何苦来?况这是长辈吩咐下的事情,她却恃机要挟,可见是个不守规矩的。”
王夫人听了便不言语,段夫人赶着喝了一声:“大人家的事,你小孩子家家的少插嘴!”
凤姐道:“妈,难道娘们儿前连句真心话都说不得么?你若不是性子如此绵软,家里那群如何闹得天翻地覆的?我若是你,好不好打一顿拖出去卖了,看看谁才是正经当家主母!”
那段夫人听了她的话勾起心事,正暗自伤心,听到后面又忍不住笑了,指着她向王夫人道:“你听听这话,瞧瞧这样儿,哪里像个姑娘家的口气?倒是哪里来的泼皮小子!”
王夫人也笑了,道:“我瞧着凤姑娘倒好,将来到夫家定不会让人欺负了去。”
段夫人笑道:“她不去欺负别人,那反是造化呢。”
看她面上虽笑着,眼底却仍有忧戚之色,王夫人便知她又在为家事烦心了。段夫人性子和软,兼之成亲多年,所出不过凤姐儿一个,虽出挑得模样好性子爽利,寻常男孩儿也不如的精干,然终究是一块心病。在府里时声气便不由自主要放小些。是以她丈夫身边那些宠姬爱妾们,几乎没翻上天去,胆儿大的竟敢给正房女乃女乃脸色看了。
正思忖间,只听段夫人叹道:“你家这两个倒是安分,明白自己身份,晓得进退。”
王夫人知她是在感叹自家时运不济,有心宽解几句,然那终究是自家兄弟,不好多说什么,便道:“你不知道,那周姨娘还好,性子沉静。姓赵的那个却有些嘴碎,一点子小事也要嘀咕半日。上次我偶然说了一句话,她人前不说,却在房里抱怨得不得了,说我安心咒她姑娘。”
不等段夫人说话,凤姐便抢先道:“姑妈也忒好性儿了!那是她姑娘么?分明是太太的姑娘!自己的女儿,难道不能教导?她凭什么嘀咕?”
段夫人忙说道:“又胡乱插嘴,没规没矩的,别让人笑话儿了!有嘴里混说的功夫,不如去找你元春姐姐,学些你姐姐的贤良,才是正经!”
王夫人道:“方才过来时不是有人传话,说宝玉想她姐姐,元春就过去了,这一去没半日回不来——说来也是我疏忽了,放着有客在此,不让他们来陪,实在不成话。”说着便要唤人去叫宝玉元春来此,又欲打发人去塾中请贾珠过来,同伯母堂姐说话。段夫人忙劝住:“罢罢,宝玉正病着呢,连老太太也不让他出来见客的。何况又不是外人,往后尽有相见的时日,干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
这么一劝,王夫人才丢开此事。又命人去端紫苏青梅蜂蜜水并玫瑰卷酥来,以备饭前开胃之用。
那边贾珍禀事已毕,自回宁府不提。贾母略歇一回,便命人往王夫人房中传话:“请亲家夫人并太太过来吃饭罢。”
王、段二人见时辰已到,早重新洗过脸,匀过妆。此时见人果然来了,便一齐过去。到得饭厅,贾母元春亦是等候多时。与众人说了几句话后,便着海棠安排坐次。段夫人在贾母对桌坐下,元春与凤姐打横相陪,王夫人便站在贾母身后服侍,看着仆妇端汤送水。
一时饭菜齐备,整整齐齐摆上紫檀大桌。因是亲眷便饭,所备无非几样整治得洁净精致的时令菜蔬,并精烹细炙的珍禽野味,一一盛在整套的银菱花盘中,十分齐整。
见众人皆坐下了,贾母因指着桌心一盆煨得汁浓香厚的熏煨肉说道:“可巧前儿宝玉他父亲一个门生送了些荔枝干来,我寻思用荔壳刚好薰个煨肉,便命人作了。亲家夫人尝尝,这味儿可还正?”
一旁王夫人听了,便先挟在贾母碗中,又为段夫人挟了些。段夫人谢过,举箸尝了一尝,果然干湿适度,香女敕异常,不住口称赞道:“到底是老太太有心,教有方,别家作的再不能如此香滑留齿,肥而不腻。”
贾母笑道:“我年纪大了,许多好东西都吃不动。不再变着法儿作些能吃的,可不是要成以前那什么丞相,面前几百道菜,只是没地方下筷子。”
稍顷饭毕,漱过口后贾母与段夫人等便移步去偏厅吃茶。丫头们忙重新布了菜,盛了饭端与王夫人。王夫人坐下刚要动筷,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问:“这些日子三姑娘在我院儿里,都送些什么过去?”
丫环不知,忙飞奔去问了,不一会儿带了伙头儿上一个管事的婆子过来,近前磕了头,道:“老太太吩咐说,三姑娘既不爱吃女乃了,就改吃粥汤罢。因着便伺侯了几日的粥食。后老太太又说,姑娘也该吃些硬食,练练齿牙,这几日便送面筋菜片鸡汤过去。听院里人回说,姑娘倒还吃得下。”
王夫人听罢,若有所思。半晌,道:“你先下去罢。”眼见那婆子退下,又径自出了一回神,才慢慢吃起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