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这念头,当下便向柳湘莲说道:“我酒气上来这屋里吵闹得很,需得寻处清静地方去歇一会子才好。”一面说,一面向柳湘莲使眼色,又微微朝宝玉那边点点头。
柳湘莲同他交往日久,立即猜到他心思,当即说道:“正好,我也嫌这边吵得慌呢。”遂问宝玉,“可要一道过去避一避?”
宝玉虽颇有恋栈之意,但想到近来难得得空出来,下次再与柳湘莲相会,不知何时。两相权衡,终是站起身来,说道:“我记得这边有处暖阁的,咱们便到那里去罢。”
见他起身,秦钟也只得跟着站起,跟在后面与他几个出来。向门外下侍说了一声儿,只推酒醉,那下人便忙引路带他们至旁边净室小歇。
坐了半晌,薛蟠因见宝玉神思不属,每每答非所问,一望即知心不在焉。便晓得他心中多半还是惦记着那边的靡乱场景。
因自家也是过人,薛蟠深知方才那副光景对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而言,是多大的刺激。因之血气翻涌,一时平复下来也是常情。只是若换个平常人,翻涌一阵,自家悄悄平息了也就罢了。宝玉却与别不同,不独有许多美婢环奉,身边更有娇僮一名。若不教他有个自家忍耐的念头,只怕回头他就要做出些甚么事来。
同许多人一样,少时薛蟠是曾奉林姑娘为心间一抹白月光的当下自然断不能容忍宝玉辜负了她。心下合计一番,顿时有了主意。遂作出副神神叨叨的样子,说道:“我近来听了桩传闻,其荒诞无稽处,令人摇头;但细玩其发人深省处,又竟似是真的一般。我当时听了便又惊又叹,欲信不敢信忘不能忘。你们要不要也听一听?”
听他如此说,玉顿时被吊起胃口来,不有他,当下便问道:“大哥知道甚么好故事?快说来听听!”秦钟也看着他,只听他要说甚么。
薛蟠咳了一声,说道:“你们晓得里有一处锦香院,每日那个,嗯来客人极多。这人一多,未免就要生事。所以他们那里,各色稀奇古怪的事是说完的。今儿便捡一桩最奇趣的,说给你们听听。”
刚说到此秦钟便插嘴道:“才那位云儿姑娘,似乎也是这里来的?想来她定是知道的,不如叫她进来佐证佐证?”
柳莲因从未见薛蟠如此。不知他葫芦里卖地何药。正肚里暗笑间。听秦钟如此说。少不得还是要维护着好友地。因说道:“秦兄且慢姑娘暂不得空。先听薛兄说完果然存。再问不迟。”秦钟听了不作声了。
:们插话儿地功夫。薛蟠赶紧想了想何才能将故事讲得惊悚吓人。又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我听说地这桩事。便是个亲眼见过地人告诉我地。当初我听完。因也恐他是胡乱编出来地。便问他事主系是何人。本欲待亲自去拜访询问一番地。不想。那人却反问我:你刚才没听真么?那事主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前头讲得慢吞吞地。末了却突然拔高声调来了这么一句。宝玉等皆被他唬住。只管愣愣地看着他。
见状。薛蟠心中微有得意。又说道:“好在他人虽死了。却有旁地人见着他地事情。记下代为流传。据这人说。地死掉地是位锦衣美公子。家里极有权势地。但却素不以权贵骄人。极是廉和温雅。知礼斯文地一个人。长到十三四岁上。因家里管教得严。极少出来走动。这日因一位世交家地少爷在外请客。不来不好。便过来了。恰是在这席上。这公子便遇见一位姑娘。生得好不齐楚人物。又能歌善咏地。那公子一见。当即便悄悄留上心了。也不顾家里原还有位可心人物。便立意要同这位姑娘亲香一番。”
宝玉近来虽渐渐晓得些事情了。但从来无人敢在他面前说起这些野话儿。当下听得面上微红。却又急不可待地想听。见薛蟠说着上忽然停下喝茶。忙催促道:“后来呢?”
见他着急。薛蟠才说道:“后来。席间他便设法儿同这姑娘眉目传情。彼此留上了心。待宴席散后。推说酒醉。悄悄模来厢房里。那姑娘早在那里等着他了。后来——后来便做了一点子事情。这公子道是心愿得遂。尽了兴回去了。不想。当日回去便生起了病。先还道是偶感风寒。不料几日过去。病势越来越重。遍请医士。皆说是无名之症。
最后终于得人荐了一位良医来,诊脉后便断说他行止不检,故致精气外泄,已是无救了。此后不过一两日,这公子便一命呜呼了。”
先时宝玉还听得津津有味,面红心跳的。及至后来忽然冷冰冰的一转,虽是早知道这个结果,不免仍觉意外,因而愣愣问了一声:“死了?怎么死的?”
薛蟠因放低了声
:“你没听见大夫诊脉,说他精气外泄?”
宝玉道:“这个……就因为这个死了?”
薛蟠郑重说道:“原我也为这奇怪呢,后来特地请教了大夫,方知道,原来老话说得不是没有道理:所谓一滴精,十滴血。少年人原本未长成,正是血气不足、禀性柔弱之时。若贸然行了不该行之事,多半便要落得这个下场呢。”
宝玉本是有些实心痴性的,加之年岁不大,自己也确是身体不甚强健,且近来正因为自己那点子不敢告人的想头而自惶自恐着。当下听了这话,便信以为真,大大唬了一跳。但再深想一回,却又翻出些因来,问道:“照这么说,世上的男子岂不都该早死光了?”
薛蟠咳了一声,答道:“岂不又闻水满则溢?若他自己那个——那个出来,倒也无碍。只是若是因外人所致,强行导泄,那就可大大的不妥了。”
宝玉听了,方才服。薛蟠却见他嘴皮掀动,恐他还不肯信,便决意给他下一剂猛药:“其实方才我那故事还未说完:我只说了那公子死了,你可晓得那姑娘后来如何了?”
秦钟问道:“那姑娘自然是去了,是也不是?”
薛蟠道:“错了了!我早说过,那公子家中颇有权势,这下死得不明不白,岂肯善罢甘休?当下便杀去院里找那姑娘算帐,嚷着要她抵命。却不承想,十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将那院里上下下下、里里外外扫荡过一遍,却并未找到人。又将鸨母龟公找来盘问,却都是摇头,说院里并无那般模样儿的姑娘。那些人还只管不信,又再去盘问别人。只是问遍所有的人,甚而连常客也问过了,都说并无此人。”
宝玉延:“这可奇了。
便是她见出了事自己悄悄跑了,人也不犯通通为她遮掩才是。总有一两个会说出她去向罢?”
薛蟠一拍大腿,说道:“可不,正奇怪在这里呢!后来因那公子家里人不甘心,又寻画师来,着那日与他同席的人来细细说着,绘了一幅那姑娘的小像出来,又手持着去问。这回倒问出准信儿来了——但那家人却恨不得从没问出过呢。”
听此处,不独宝玉等定定着瞅着他,静待下文,连原本听得暗暗摇头的柳湘莲也止住把转酒杯的手,等着听他要怎么说。
卖足了关子,方说道:“还是那院里的常客见了画儿记起来的,那姑娘原是五的前就染病过身了的。她少时倒是极红,只是人走茶凉,死了这几年,众人也渐渐的将她忘了。故先前嘴里形容比划着,旁人并不能想到是她。及至见了画像,方才认出来。抖落出来后,又有人记起,这五年来,总有人陆陆续续见过那姑娘,甚而还做了入幕之宾!只是先前没死人,大家总未留意。直至这回出了这事,又有人穷追不舍,方揪出来呢!”
瞅着被唬到脸色煞白,说不出话的宝玉,薛蟠故意长叹了几声,说些幸好今年我才上京、才免了这等事。只可怜这京中的老人口,不定哪天在街上见着个漂亮姑娘只管看住了、甚或上前兜搭着,再不记得瞧瞧她有没有影子等语。
秦钟也被吓得不轻,定了定神,勉强笑道:“鬼不都在晚上出来?横竖我们晚上不出门,遇不上的。”宝玉连忙点头附合。
薛蟠笑道:“这可不定。不是传闻法力高强的鬼怪喜好附在人身上,枝招展的去兜搭人?所以才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原是见了生人,不该只顾看她生得好,便巴巴想着挨上去。仔细那其实是张画皮呢?依我说,还是只同知根知底的人亲近,方才放心。”
宝玉听着,未免联想到自己素日的脾性上去,却仍辩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不过世俗之人自己编造来吓自己的罢了。”
薛蟠忙说道:“你忘了,是‘子不语’,而非‘子说无’。可见只是不说,而非没有。”
宝玉因他祖母敬拜神佛,故而于这些上头虽不全信,也未免有些半信半疑的意思。是以见薛蟠说得信誓坦坦,不觉便信了大半,哪承这会儿再多听了这一篇话。当下心中发起慌来,想起自己平日所为,一时安慰道:“不怕,横竖身边的人都是知根知底的,况我还有通灵宝玉护持着呢。”一时忽又想起究竟府里有多少人,自己并不能认全,谁晓得皮囊下是个甚么东西?
就这么忽而放心,忽而害怕着,脸色不免苍白起来。薛蟠在旁边瞧见,便晓得那故事并未白造了。瞧宝玉这么着就害怕起来,心中虽有些不忍,更多的却是放心。暗道,为了林姑娘,说不得,只有吓唬吓唬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