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十几日过去,秦氏总不见好。虽还瞒着贾母,同她交好的凤姐却是知道的。少不得又抽空过来探看,问她究竟是甚病侯,如何这般一日重似一日的。
在旁伺候的嬷嬷方要答话,却被秦氏止住,说道:“婶子疼我,我心里明白,只是也莫关心太过,否则我心里反倒不安呢。这病原不碍事的,皆因我先时逞强不去理论,只说过几日便好,不想反倒拖得重起来。既延误了时机,如今再吃药,自然要好得慢些了。”
凤姐听说,再仔细打量她脸色,见她面色虽不大好,但说起话来中气倒足,精神也不错,遂信了这番说辞。嗔道:“早知如此,往后看你还逞不逞能了。非要到个支撑不住,才肯服软,没得白耽误着。究竟受罪的也是你,何苦管旁人想些甚么。”
秦氏因微微一笑,说道:“婶子且莫说我,你脾性不也如此?”
凤姐被她一堵,刚要刺回去,却又顾虑她身上有病,生性又是好肯事事思量忖夺,劳费心血的。便只得暂忍着,轻轻拍着秦氏的手背说道:“病里也不消停些,只管来说我,瞧明儿你好了我怎么炮制你。”
但见秦氏面上带着笑意,眉目间却深有忧虑之色。凤姐便以为她是病中忧思,便拿些话来开解安慰她。正说着病好后快快预备年事,节下里可放些精巧烟花来作耍时,忽见床头小几上搁了一只小小的填漆彩绘八仙檀香盒,因笑道:“什么好东西?也不拿给我瞧瞧,我少不得自己动手了。”
说着取来打开一看,顿时乐:“你这一对‘知足常乐’作得倒细巧的不挂起来?这原有多子祈福之意呢,想来是你婆婆送的,盼你病好后快给你们这一房续上香火。”
正说着一语了,忽见秦氏面色惨白,颤着手奋力支起身子来,忙扔了那东西问:“怎么了?”
旁边早有丫头捧了盂来个跪下承接,一个上前替秦氏拍着背。但见秦氏干呕着只呕出些清水。着实恶心了一阵,方平息下来,漱了口,又绞巾子来净了脸,重新睡下。
见凤面有忧色目中又有征询之意,服侍着秦氏躺下的宝珠忙说道:“我们女乃女乃这几日不好忘琏二女乃女乃多担待些,莫要嫌脏。”
凤姐道:“你这丫头也忒嘴尖了。我哪里会嫌你们女乃女乃?若我为这点子事就矫情起来。我家平儿早年就嫌了我呢。那会子我吐得什么似地。比她可狠多了。”
说完见秦氏宝珠都不接。只管看着她笑道:“我也是发了昏。你这是病着那是害喜。怎好拿来混比地?”
秦氏勉强一笑道:“我病中不好。着实怠慢了婶子。本来睡不好地了这半日话儿。倒有些睡意上来了。”
凤姐知道。倘不是真个撑不住。秦氏不会说这话儿。当下便站起来。嘱了她几句好生保养等话儿。便带着丫头们走了。走后半晌。宝珠只道秦氏已睡熟了。便悄悄去放帘子。不想正撞见秦氏半阖着眼。神情呆滞。一道泪痕从眼角蜿蜒到耳畔。
见状。宝珠略一低头。只作没看见。依旧放下了帘子。任秦氏静静睡着。自去脚踏上坐着看侯。
***
探春因时时掂念着惜春之事,虽不能出言直劝,但想到或可旁敲侧击的开解着,遂连日得空便过来找她。惜春起初还有些不耐,后来渐渐的倒也惯了。每日到了时辰,还会预先备下茶等着。只是面上虽神色若常,稍不留神,眉头便仍是不由自主蹙了起来,眼中也深有厌弃之色。
知道这是个细水长流的功夫,探春也十分耐心。因恐惜春嫌了她时常叨扰,每日来前,总要寻件事情,以为借口。这日早晨,出去之前便嘱咐牛嬷嬷:“我昨儿已同凤姐姐说了,等下子你老莫忘了差人去她那边的小厨房,将那一壶杏仁浆取来。”
牛嬷嬷道:“姑娘放心,知道了。”想了想,又问,“姑娘不大爱吃糖,可告诉她们要多放姜了?”
探春道:“没有,我只让她们将杏仁捣烂后煮好,洋糖姜汁等先不必放。回头你老过去了,记得再问她们要一小碗姜汁,端回来咱们好自己调味。”
牛嬷嬷听了笑道:“这一定是翠墨那小妮儿想的法子,她自己爱吃甜的,怕姑娘要了来没她的口福,便窜掇着姑娘这般吩咐。我说得可是?”
探春却摇了摇头,说道:“这回你老倒莫错怪了她,我是为四丫头爱吃甜罢了。”说着因见西洋钟的时针已移了半格,赶紧说道,“了不得,再多说一会儿我可要挨训了。”
说着便匆匆走了。这边牛嬷嬷看着小丫头们收拾一回屋子,自己又纳了几针鞋底儿。见时候差不多,便依探春所言,去凤姐小厨房那里将东西端
,吩咐丫头们用滚水时时温着,免得冷却。
探春至午方回,丢下书本匆忙换了衣裳,又要往贾母入去用午饭。翠墨一边为她拢着头发,一边笑道:“姑娘这般,可比二爷三爷他们还忙些呢。”
探春说道:“哪里比得他们?原是先生说,这几日眼瞅着变了天,还开了雪眼,到时天寒地冻的下起雪来,便不消去上课了。所以趁还未放假时,将功课赶一赶。”
翠墨听了问道:“那若是不下雪呢?这几日可不白用功了。究竟姑娘忙得连吃茶的功夫也没有,成日家这里来了那里去,忙得什么似的。”
闻言,探春笑道:“我晓得你的意思了,这却是我一时忘了——放心罢,那浆子少不了你一份,等会儿我走了你便倾出一半来同她们分去。将那罐子洋糖取出来,爱吃多少糖只管自己放去。”
这话听得众人口而笑翠墨先还不好意思,后见侍书也笑了,遂瞪了她一眼,嗔道:“有本事等会儿你莫喝!别弄得跟你不馋似的。”
侍书忙笑道:“喛哟哟,我可枉死了,这是从哪里说起?我并未说过这话呀。”
这时翠墨已探春散落下的头发重新归总梳好闻言不顾手里还拿着牙梳,便向侍书一指:“你虽未明说那脸上神色,意思可不就是那么着。”
侍书道:“为恶论行不论,你这话实是诛心之论。”
翠墨时语塞,便向探春说道:“姑娘瞧瞧,她欺负我。”
探春道:“那你便多吃些她那一份抢了,可好?”
听了这话书立时叫起来:“我一声未吭,哪里就欺负她了?究竟什么也没做呢,就白失了好物。姑娘待我也太过不公!”见翠墨在旁拍着手直笑,又向她说道,“小馋猫儿!自来一有好东西先偏你,却总是吃不够。明儿姑娘去坐席了只管带着你去,姑娘吃一样悄悄给你拔一样,那才称了你的心呢。”
翠墨闻说涨红着脸上来要扭她。侍书如何肯依,当下便在屋里你追我躲的笑闹起来。探春看她俩闹了这些年是不减兴致,自家也只得摇摇头不理论。另吩咐个小丫头道:“咱们这里自己做了就粥的酒腌虾,等会儿你掏一碟子出来,与那杏仁浆一齐装上盒子,我回来后带去四姑娘那边。”
说罢,便往贾母处吃饭去了。饭毕,又陪老人家说笑一会儿方回。略歇一回,便着人捧着食盒,去至惜春那里。
因惜春喜暖,屋里两只铜炉皆烧得旺旺的,门帘皆已换了厚毡。人进去时还不觉得,稍稍站一会儿,便微有汗意。探春将衣扣绊子略松开些,方觉好些。心中却在暗叹,这边倒是极暖和的,可屋子却未免太过冷清。丫头们皆是一戳一动,说笑声也不闻得一句。同自己那边一比,更觉冷清。
因欲引惜春说话,遂笑道:“我早该想着你这里暖和,竟备些梅卤茶来降火才好。只是今儿已备下了这个,别的便明儿个再说罢。”
惜春见她又是带了东西过来,心中固有感谢之意,但细细想去,却是越想越心惊。谢了一声后,忍不住问道:“三姐姐,你竟日过来我这里,又如此待我,是为甚么?”
探春见她起,忙说道:“冬日无聊,园子里又冷,你这里最是暖和,我自然要常过来坐一坐,方不觉手脚冰凉,”
惜春听了问道:“那姐姐在自己屋里也生起炉子来,岂不更好?”
探春道:“我那里纸书多,怕火星迸上了,纵救得快,也未免要去掉些,岂不另添烦恼?”
听她说得有理,惜春这才释然。探春恐她再追究,便忙招呼着她过来吃零嘴儿。因说道:“这是还是未入冬前,我托人从外头买来,让屋里的人自己作的。拣那个头大的虾子掐须去尾,将壳剥了,用盐沥去水分,再用椒末拌起,复又加盐,浇上烧酒装瓶。
冬天正好吃这个,若夏天吃,未免嫌味道太重了。你快过来尝尝怎样。”
惜春闻说,便过来取了一只细细嚼着。只觉果然咸鲜美味,且喜香而不腻。一面吃着,探春又让了一回杏仁浆,香甜温热,又另是一番滋味。
手中捧着热饮,唇齿间还依稀留着果仁芬芳,身边又有探春,含笑说些好玩有趣的事情。惜春多日紧绷的心,不觉便渐渐放松下来。呆呆看着炉中烧得通红的炭块出了半日神,忽然说道:“三姐姐,你待我真好。”
探春听了一笑,说道:“自家姊妹,这原是应该的。”想了想,微微侧过头,窥着她的神情说道:“其实你那侄儿媳妇待你更好,你怎的最近都不往她那里去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