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O六梨树
听罢,薛蟠遂问道:“他既做得隐秘,你如何又知道了?”
邢德全一拍桌子,说道:“我进去时原本无人,后来见他们进来,我本想招呼的,一看那架势,我当即便晓得不好,便藏到书架子后头了,待他们弄完了才出来。且他们走时还将院门也锁上了,幸亏我瞅了个僻静处,才翻墙出来。你瞧瞧,这衣裳后背上还沾着墙灰呢。”说着背过身来,让薛蟠瞧他背上的灰渍。
听他说了这半日,薛蟠已隐隐猜出些来,遂问道:“那你可见着箱子里是何事物了?”
邢德全摇摇手,道:“上面贴着封条呢,要是扯坏了,岂不让他们晓得我见着了?但依我瞧关,那些人如此小心,箱里的东西必是好的。十之,便是娘娘从宫里拿出来,让他们盖园子的银子。”
听至此处,薛蟠心道,若将娘娘改成黛玉,倒确是真相。想来之所以挪到贾政处,应是虑到王夫人、凤姐处人多口杂,恐让人见着,说出去引人疑心,便索性抬到二老爷那里。不但取拿便当,更可喜贾政平日不理家事,徐扫洒端茶之人外,仆妇们少有往那边走动的,由是省去许多口舌是非。
既说起贾政,免不了想起王夫人。想起方才薛姨妈之语,薛蟠不由疑惑起来:依这光景看,王夫人现下该是不差钱,怎的又打起薛家的主意了?思忖许久,却总找不出由头来。
正苦思冥想之际,忽闻鼾声.大作,却是邢德全方才边说边喝,他说得急,喝得更快,当下酒意上涌,不觉便睡着了。
薛蟠看得摇头,却又不能丢下不.管,只得招伙计来,请他找辆马车,将邢德全拉回去。自己留下会了酒钞车钱,方才离开。
眼看梅雨季节将至,宝玉黛玉.等便忙着开阁橱晾燥,又命丫头们待湿气除尽关门前,将七里香花与樟脑置入书橱中,取其不生蠹鱼之用。
又将悬挂的画轴取下,于梅雨之前逐幅抹去蒸痕,.日中晒晾使其干燥,紧卷收入杉木匣内,以厚纸糊匣口四周,梅后方开。
既忙起这些,诸人房内不免便乱起来,行动间既要.防着被大开的柜门撞到,又需小心着莫碰到平摊的画卷。
宝玉头两日尚有耐心调度指派,亲眼看着丫鬟.们行事。拘了一阵,便觉不耐烦起来,遂将一应事务托于晴雯,出去寻他姊妹们。恰黛玉等也正深觉不便。偏生近来因建园之事,府中各处也是忙乱不堪。几人商议一阵,便相约一起去薛姨妈处坐坐,待房内料理清楚再回来。
见他们几个过.来,薛姨妈自是欢喜,忙连拿东拿西,让坐让茶。探春与众人坐下,同薛姨妈与宝钗说不了几句,忽然瞥见对面小格窗外,人影绰绰。见她望过去,便将弯下的腰直起来,露出半张脸,竟是薛蟠。只见他不断打眼色,且手上又比划着,看意思叫她过去。
探春会意,瞧着薛蟠所指的方向,往院中张望一阵,顿时有了借口,笑道:“阖府里偏只这院子里有梨树,我方才瞧着花期虽已过了,却还有几株残花不曾谢去。我可要趁机好好瞧瞧,这梨花同雪花究竟哪里一样,为何前人将它俩放在一处比方。”
黛玉闻言说道:“我也跟你一道瞧瞧去。”说着刚要站起,却被探春反手按住,道:“日头还未过呢,你方才走过来就说有些头晕。这会子再出去站着,岂不更难受了?”
宝玉本也要去凑个热闹的,听见如此说,立时改了主意,说道:“三妹妹说得不错,你便好生坐着罢,待日阳过去了,再看也不迟。”
他两个不去,宝钗自然也是不去的,探春遂独个儿往后院而来。只见几颗梨树并排而植,正是枝繁叶茂的时候,间几点素白花蕊点缀。虽无满树盛放时的芳华,却也还有些可堪赏玩之处。
探春在梨树后遥遥看见一片衣影,度其身形,料来定是薛蟠,打量四下无人,刚要近前,却听他低声说道:“就站在那里罢,从这边屋里人看不到我。咱们就这么说话,便是有人过来,我远远见着,也好走开。”
彼时男女大防虽然要紧,但两人毕竟是亲戚,且探春又不过十三岁,认真说来,也无需这般讲究。但薛蟠已立意,不让旁人拿到一点儿把柄。探春体谅他这份苦心,想起先前自己对他的怀疑,未免又生自愧。但同时亦觉得,这位老乡确是可靠之人。
虽欲感谢他几句,但毕竟大庭广众之下,纵薛蟠暂时支开了旁人,也难保不会再有人过来。且身后屋中还有几双眼睛,时不时看着这边。探春只得长话短说,问道:“你可是有事要说?”
薛蟠站在树后,将嗓音放得极低,说道:“目下贵妃省亲,若我没记错,再过个两三年,便要生变了。我原打算就近一段时日,将京中的生意逐次了结了。不想忽又生出事来,若果我依然照计划行事,必然要有口舌是非,届时便麻烦了。因而我想了一回,预备先到外地去置些产业,以为退路。”
探春问道:“你可是预备估模着时候差不多了,便合家子搬过去避风头?只是你家祖业既在金陵,为何不回去算了、反要到外地去?”
薛蟠说道:“你忘了你们贾家也是金陵的?到时究竟是个甚么光景,现在谁说得准?若是连带起来,人家到金陵正好一锅端了。不如索性跑得远些,届时再上下打点打点。人家又见离得远,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探春听罢,低头无语。半日,方说道:“你既都想好了,那便去做罢。”
薛蟠背转身子站在树后,自是瞧不见她脸色,但听得她语气飘忽,觉出不对来,忙问道:“你可是有甚么为难之事?不妨说出来,我帮你参详参详。”
他说得恳切,探春却只管不作声。薛蟠心中惊讶:因晓得这番见面,随时可能有人过来打断,探春不会想不到这一层上,却为何只管扭捏着,不爽快说出来。难道,会是十分为难之事?
薛蟠又问了一遍,探春却还是不答。正着急间,蓦然心眼一亮,将因由想通了一大半。忙问道:“你可是愁着贾家的退路?”
见他猜出,探春也不隐瞒,轻轻一点头,方悟到薛蟠看不到,遂说道:“不错。去年两府虽已置下祭田,但数目却并不多。若人口少些,倒也罢了。一旦这边住不成了,到时阖府过去,可真真要将人愁死。”
薛蟠说道:“这事我也听人说起过,似乎是东府的贾珍不肯多出银钱,便说祭田用不了许多,同贾琏商定做主,只买了这些。这边商议定了,上头却瞒着你们老太太,推说没有要卖的。”
探春听得一惊,复又一怒,声音不觉便高了起来:“这些主子老爷们,有胡天胡地的花销,却不肯买些实实在在的东西。等到了那一日,我瞧他们怎么后悔去!”
见她怒了,薛蟠忙说道:“噤声!仔细招了人过来。”
探春本待再说几句,被他一提醒,当即悟到,立时收了声。但一腔怒火难平,只管用力踩着脚下的方青石地,像是恨不得在上面踢出个窟窿来。
贾府里的弊病,薛蟠也很晓得一些,况且前儿个他还亲身历验过了。当下便劝道:“你又不是不晓得那帮人的癖性,岂不闻古语有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先辈们创下基业,讲究起排场来,自然后世子孙也就依照而行。然而他们赚钱或持家的能耐,又未必能如先代。眼看渐渐的内囊将尽,却又不肯俭省将就。原是积习已久,也怨不得有风流云散的一日了。”
待他说完,探春的火气已渐渐平息下来,无奈道:“我何尝不知呢?究竟连我也是在这府里享福的。若不是晓得最后的下场,时时警醒自惕着,只怕也要陷在富贵乡里,以为永世无虞,万事不愁了。说来这些富贵锦绣生活,最能消磨人志气。怪不得两府中尊荣安贵者多,筹谋虑划者无。”
薛蟠说道:“这弊病已非一日,你既晓得积重难返,就别再抱着别的念头,趁早抽身退步要紧。我这边也可为你尽些力,至少,你那娘亲、弟弟,还有你,我自信应能保得周全。”
听出这话里的意思来,探春微微将头一摇,说道:“若只为自保,我便也愁不到这地步了。但就如那日在后面小偏房里,我对你说的,这府里许多人,我放不下。”
薛蟠听了,也是默然,说道:“将心比心,我明白。且那日我也说过,会尽力帮你。原是我这两日遇上件事,没得令人心烦,便只顾着自家,一时疏忽忘了。”
探春便问他何事。薛蟠犹豫一下,终是将王夫人的话儿说了。探春听罢,只觉又是可气又是可叹,说道:“那边挪了林家的银钱还不够,转眼又打量上你们家的了。他虽不大掌事了,倒依旧打得一手好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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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要对晨熊童鞋以及各位失信了,今天太忙,忘了改,现在稿子又不在手头TT
明天一定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