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益城草长莺飞,处处飞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柔软恬适的味道。崔语星懒洋洋地躺在紫檀木制的贵妃椅上,一身东吴郡贡绸制成的月色衣裳,只有右衽、袖边上用蓝色的丝线细致地绣着桃花式样的纹路。如星辰般闪烁的杏仁大眼,樱桃小嘴,墨云般的长发随意用一根亮蓝色丝带松散的系着。她呼吸着充溢花香的空气,怅然发现,原来自己为避人言,在此处一躲就快三年。三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说它长是因为那人早已奉旨成婚,斩断了自己最后的希望。只是又为何如此长的光阴过去了,大哥的腿伤依然未能痊愈?她心头抑郁难解,愤恨难消。
“小姐,京中来信。”贴身侍女彩衣匆匆走进来,呈上以朱漆封好的信封。她小心端倪了封口,方拆开来细细看着,却是喜上眉梢,唇角勾起时,一行清泪缓缓流下脸庞。“大哥他的腿终于好了……”当年若不是自己太过幼稚,轻信于人,以大哥的智谋武功,又怎会轻易落入他人的陷阱!时间辗转,总算是让她等到了这好消息。一直跟随着她的彩衣怎能不了解她的心思,“小姐,您现在可以安心了。”“是啊,”崔语星感慨道:“多亏熙哥哥寻访到了良医,不然我真不知该如何面对……”“原来是六殿下,”彩衣抿嘴笑道:“这就不奇怪了,他与大公子可是多年兄弟之交,自是尽心尽力。”崔语星点着头,陷入沉思之中。她口中的熙哥哥乃是今上第六子萧宸熙,真真正正惊才绝艳之人,她似乎从来就没看懂过他的心思。明明身份尊贵,胸有丘壑,却甘居辅佐之位,尽心竭力地助三皇子夺取储位。虽说他与三皇子同乃皇后所出,但瞧着上面那些皇子各自的心思,便显得怪异了。但也许是兄弟同心,齐力断金吧。在储位之争中,起初因皇后家世不显而略显势弱的三皇子如今已与有着丞相外祖支持的大皇子呈平分秋色之势。而自家那身为太尉大人的老爹也因大哥与熙哥哥的牵线搭桥,与三皇子接触渐多,因了解而生出辅助之心,一改之前中立的立场,摇身成为了最坚定的三皇党。爹爹与丞相本就是多年政敌,三年前,大哥的负伤又是出自丞相的设计,再加上现今的储位之争,眼下两人在朝上是斗得你死我活。爹爹脾气暴躁,隔了这么远,也不忘向她淋漓尽致地表达了自己的情绪,在信上狠骂了丞相一番,最后还加重语气交待道,丞相外孙女婿的兄长即将赴任都转盐运使,让自己一定要把握机会,好好出口恶气!
她缓缓闭上眼,唇角浮起一抹冷笑。丞相的外孙女婿,爹爹还真会给那人起名号,是啊,才华横溢的平曲侯,现今的七公主驸马,曾经与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却在无上的荣华面前选择将她撇弃,可笑的是,直到最后,他彻彻底底把一切都背叛的那一刻,她还不能相信自己所见到的一切。
往事历历在目,划在心间是一道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不停地折磨着她,始终无法忘却。那日的平曲侯府依然树木扶疏、夏花灿烂。阴霾的只是她与他,一个愤怒一个平静,进行着决裂前最后一次谈话。“是你背弃了两家多年的交情!”“是。”“是你背叛了与大哥多年的友情!”“是。”“是你抛弃了我们之间这许久的情谊!”“没错。”“你觉得娶了公主,又靠上大皇子和丞相,就能重新振兴平曲侯府?”“是的。”“所以为了这个,你可以不顾一切,背弃一切?!”“不错。”“好,我懂了。但余青,也请你记住,只要有我在,你们平曲侯府就不可能东山再起。我会倾尽一切力量,将你今日所给之耻辱,百倍地还回来!”“好,我等着。”他一脸漠然地转身离去,不带丝毫留恋。而她也自此灰了心,面对京城的流言蜚语,更是无法承受,于是远离了家人,躲在了这江南一隅。没想时光荏苒,他的兄长竟要来了,益城,她苦心经营了三年的益城,天罗地网就此铺开。余青也好,丞相也好,大皇子也好,都该为三年前的事付出代价了!
崔语星坚定地站起身来,稍稍整了下衣裳,宽袍大袖,褒衣博带,行走于园中,衣袂翩翩。她负手欣赏着满园春光,起了别样的兴致,“彩衣,替我在亭中备上笔墨,这时节,桃花开得繁盛,正好入画,可千万别错过了。”彩衣轻轻颔首,转身去准备。
世人皆知,太尉两女。大女清雅,如深谷幽兰。二女娇俏,若碧潭桃花。只是世人皆不知,这“碧潭桃花”更擅画桃花。寥寥数笔,其形其态已跃然纸上。彩衣瞅着那娇艳明媚,焕发着蓬勃生机的花朵,衷心赞叹,“小姐的画艺又精进了。”崔语星轻轻搁下笔,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益城城东美奂制衣坊,在此经营已有三代。以物品精美昂贵而闻名。这日临近打烊时分,伙计们刚刚吆喝着收工,却见一位漂亮的姑娘带着家婢正从马车上下来,看那身打扮,绝对是富贵人家。
“小姐,您来了。快里面请。”掌柜瞧见忙上来请安,那姑娘随意点了头便朝屋内走去,看起来对此处相当熟悉。待她进到里屋,便见一女子已低头候在了那里,脂粉淡扫,模样清丽,正是制衣坊的当家容云。“属下见过二小姐。”
“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崔语星在上位坐好,淡淡说着,“其实今日突然来此,也是有事需由你去安排!”益城作为盐政司所在地,历来是各家必争之处。大魏朝最顶端的两大王府、三大侯府、五大世家皆在此地设有秘密据点,明争暗夺,只因为食盐买卖上的利润实在惊人,而没有人会跟银子过不去。崔家作为世家之一,自然也不会例外。容云便是崔家暗部在益城分点的头头。只不过,十五年前,云城谢家的谢安澜稳坐丞相之位,此地便是世家谢的天下。而此后,谢安澜告老归隐,怀安柳家趁着谢家青黄不接之际,步步逼近。最后,柳权成功坐正丞相之位,益城自然是要随之改朝换代,渐渐落入了世家柳之手。如今此地,从官府衙门到盐政司,遍布丞相党羽,若要行事,实属不易。
四年前,出自新平侯府的司空大人宁远就曾建议皇上在盐政司另设监察御史一职,可惜,成效并不明显。所以她当初离京便选择了益城,要斗垮丞相,便要从他自我感觉最良好,最有把握的地方着手。虽说一开始,会非常困难,但只要打开缺口,便会如溃坝般,一泻千里。经过这几年的努力,她已在盐政司要职上安插了人手,虽说只有一人,但作用却已足够。不过她没料到的是,原本是想通过对付丞相来拉垮平曲侯府,不曾想,他们却自动地送上门来,正好让她有机会一石二鸟。余青啊余青,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我吗?
“容云,即刻传消息给陈同,新任盐运使乃平曲侯兄长余光,命他继续按兵不动,借机寻得其信任后,再适时地配合我们的计划。另外,”她附在容云耳边轻声交待着,然后稍微拉开距离,“你可明了?”见容云点头,方才不紧不慢地问起了另一桩事,“一个月前上任的那位盐政监察御史可有不妥之处?”
容云脸上露出明显的不屑,“赫赫有名的商贾家族,三秦郡李家的九公子。为人风流不羁,整月的时间,正事没干一件,却把益城内的那些花街柳巷逛了个遍,不过倒是不下流,每次都是喝酒听曲罢了,很招楼子里姑娘的喜欢。”
崔语星闪过一丝疑虑,“三秦郡李家的人?”如果她没记错,大哥和李家似乎颇有些交情,只是为何京城的来信中不曾提及?“那些楼子,他可有常去的地方?”
容云略略思索了下,“益城内大大小小的青楼基本都去过了,最近却是去文香院、春华楼、丽香楼勤些。”春华楼乃是崔家在益城的另一据点,而文香院和丽香楼背后也各有各的主子。容云说的时候便察觉到不对,慌忙道:“属下知罪!没有及时发现问题所在。”崔语星却是不甚在意,轻轻松松地吩咐着:“无妨,随他去查。反正也查不出什么。你们继续留意些就是了。”
容云见她从容沉稳、指挥若定,不由想起自己最初注意到二小姐,是因为三年前大公子的受伤。那起变故内里的因由,作为当时参与调查此事的自己是再清楚不过了。
建光四年,北野国在边境滋事,大公子奉命率兵前往镇压,得胜班师回朝之际,突然获悉母亲病危,急于返回见其最后一面。遂对外宣称自己突染重疾,需安心休养,一切军务暂由副将代其安排。实则轻车快马,秘密潜返京城。不料,于途中遭遇埋伏,在身边侍卫拼死保护下才回了府,不但双腿几乎全废,还差点因擅离职守之罪被抓入大牢。幸亏皇上体恤其孝心,且念及赫赫战功,才不予追究,允其在家养伤。之后暗部调查此事发现,埋伏的那些杀手均是来自丞相控制下的风雨楼,而泄露了大公子行踪给敌人的正是这位二小姐!太尉大人只有一子两女,大公子的存在对崔家至关重要。可二小姐天性烂漫,加之娇生惯养,根本没想过这些厉害关系,在与心上人余青的交谈中,无意间泄露了大公子的行藏。却不知青梅竹马的余青,早已与丞相的女儿淑妃所出的七公主萧云绯情意绵绵。所以当他从崔语星口中得知消息后,立马密报给了丞相。
此事发生不久,皇上即为七公主与余青定下了亲事。而后,大公子因需专心养伤,便让二小姐来协助处理暗部事务。那时,她便想,这样的人能行吗?可下达的命令,手法虽有不成熟之处,但也可圈可点。再后来,二小姐到了益城,亲自主持此地的事务,桩桩件件丝丝严密。她凝视着眼前安之若素的崔语星,很难把她与三年前那场变故里明显失算的女子联系在一起,忽然想起大公子曾言,他的小妹,是极其聪慧的,只是少了些历练。
“容云,你走神了。”崔语星定定望着她,打趣道:“莫非是想嫁了,我可是知道陈同对你很有好感。想想你那日不过一句戏言,他便冒雨跑到城南买来了蔡家店的五丁包子,回来时人湿透了,包子却是热腾腾的。倒让我等看戏之人饱了顿口福。”“啊,小姐您胡说些什么……”容云面色泛红,羞恼不已,引得崔语星连连摇头感叹道:“我可没玩笑的意思,认真考虑下。陈同性子不错,对你的心也很实在。女子,最怕的就是所遇非人,若能遇得一心人,纵然是平凡度过此生,也是值得的了。”容云见她眼中惆怅,知她必是想起了过往之事,心下了悟,“属下省得的。”
崔语星也不再多劝,感情的事终要看彼此缘分,她能做的不过是推一把而已。只是心底到底还是希望身边能多一些圆满,也能让她荒芜的心情有些绿意。
她专注地想着自己的心事,浑然不知千里外的京城也有人正谈论着此事。
“用余光还不如现在那个,起码车胜为人谨慎,不易被人寻到破绽。”崔展阳在棋盘上重重落下一粒黑子,隐隐透出多年疆场驰骋的杀伐果断,“在我看来,丞相是走了一步昏棋。”“昏棋?”如月白风清般优雅的男子,修长白皙的手指执起棋子,等闲放下,“你太小看他了。能坐到这个位子上的人岂是那么简单的。眼下父皇已对盐政司颇有微词,而其他九大豪门也早已看不惯丞相在盐政上的一家独大,摩拳擦掌已久,但这些毕竟没闹到明面上来。俗话说的好,有敌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不知道敌人在哪。”“你的意思是,盐政司目前面临的危机已迫使丞相不得不走了一招险棋,借摆余光上台引出蛰伏在益城的各方人马。”崔展阳剑眉一挑,沉声道:“不过眼下的形势,平曲侯府已是丞相一系,都平侯府年前则联姻平曲侯府,大有向丞相靠拢之势力。而忠王府、新平侯府、文渊许家向来秉持中庸之道,也不会在此时出来耍这风头。至于外祖那边的宋家,这些年一直专心经营北地,不会贸贸然插手到江南去。剩下的就只有简王府和云城谢家了。”“简王府目前正协助三哥整顿南方水务,估计是抽不出手来。谢家倒是最有可能的,自谢安澜退下后,谢家便一直被柳家压着,可谢佑岂是甘居人下之人。探子昨日回报,他近来倒和二哥走得很近,想来不久就会有动作了。”萧宸熙不紧不慢地分析着,末了,似笑非笑地扫了眼崔展阳,“不过,你怎么就把自家给忘记了?”“你说星儿,”崔展阳肃杀的脸庞微微带出一丝笑意,“经这么一分析,我还真有些担心。自从风雨楼投靠丞相后,他的手段便有向粗暴简单发展的趋势,若是让他钓出星儿,小妹怕是会有危险。”“她那脾气,你是拦不住的。”萧宸熙无奈摇头笑着,眼底如有一泓清泉,清澈、柔软,“随她去吧,不然她如何愿意回来。”崔展阳没好气地看着他,“还说,当初小妹要走,我和父亲就不同意,是谁极力劝说我们的?”长长的怅然叹息,萧宸熙半垂了眸子,掩住眼底的寂寥,“我也是现在才知道三年原来可以这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