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过,萍风起,云宋的六月总是梅雨不断,好容易放了晴,天青色的穹庐之下,满目的苍翠越发的清新滴,顾云曦掀起车帘看着外面的田野人家,只觉得世界就此静谧了下来。
泥泞的官道上,三辆青布小马车缓缓地行进着,马车并不打眼,所用幕围乃是云宋之地最常见的青花布,道两旁时不时的有三五成庄的农家,望不到边的田间地头,是长势颇好的稻谷粳米,不过一眼看去,便知道今年对于这些农户而言又是一个丰收年。
“怪倒说云宋之地农户富比商贾。”
顾云曦轻轻道出一句,倚在车壁上小憩的万俟宸睁开眼来,从顾云曦撩起的车帘处扫出去一眼,眉头忽然一皱,“楚地北边也能长稻谷,可是越往南走,却是长不成了。”
见顾云曦不解,万俟宸继续道,“北边有渭水,南边却是没有,现在这个时候,正是南边最难过的时候,大宛地处苍墨以南,临近我南边边境,每年到了夏日,大宛境内缺水干旱,百姓吃不上饭,只好积聚起来成乱匪,烧杀抢掠无一不做,便苦了我南境百姓。”
顾云曦低下头去不再言语,万俟宸看一眼她,“这一路走过来你觉得如何?”
顾云曦这几日来已经习惯了和万俟宸每日讲话,此时想了想才道,“这一路行来,不见云宋生灵涂炭,也不见战后饿殍遍野,虽然还没有到淮水跟前,可是已经足见姬维治民的手段了,这一点当然还要归功于云宋的富庶。”
“一个国家,贵族总是凤毛麟角,官,商,工依次增多,最后一位是农,所以农家人最多,若是国家里的农人过的稳定,一个国家的基石也算是稳定了,他们有饭吃,有衣穿,为何要闹,云宋此次乱战之后能恢复的这么快少不了这个缘故,相比之下,大宛的人什么都没有,这才起了贼心,若是能给他们粳米稻谷,能给他们丝绸棉布,他们也不会争抢别人的东西。”
万俟宸听得眉心一动,示意顾云曦继续,顾云曦微微一笑,从身旁的紫檀木盒子里拿过来一本书,“被四殿下带去珞珈山之后有幸见到了白凤先生,先生怜我,走的时候送了几本书与我,其中有一本叫《齐民要术》的,乃是一位百年前的老农人所作,那位老农人倾尽一生写下这本书,将他遍走天下所见所闻的平民百姓谋生之法都记载了上面,我这几日偶尔翻翻,觉得很不错。”
万俟宸结果顾云曦手中的书,眸光郑重的翻看了起来,顾云曦见万俟宸看一本农家文都看的这般入神,眸光不由得一身,随后淡淡的道,“这书中除了农经之外,还有蚕桑,畜牧,造林,治荒,酿造等多个大篇章,其中所言不仅是放在楚地,便是燕地,梁地,甚至是东边的海国都是用得上的,十年争天下,十年治太平,两者相较,这治太平似乎更为艰难一些,这本《齐民要术》倒可以指点一二。”
万俟宸眸光幽深,闻言抬眸深重的看了顾云曦一眼,顾云曦被她看的浑身不自在,轻咳了两声转过头去看窗外的风景,燕地大气沉肃,梁地雍容端丽,到了云宋,顾云曦似乎看到了一副水墨山水,山水之间屹立着一位素衣仕女,虽是清秀佳人,细细观之却有遗世**的风采。
顾云曦看风景看的入迷,在她身后,万俟宸看着手中的书册,忽然抬头看了看她的背影,修长纤细的背影倚在窗口,慵懒的曲线睡着身上的丝縧衣裳流泻而下,万俟宸眼眸一深,低头看书之时心神便不再那么静然了。
万事万物都安静了下来,顾云曦闭着眼睛感受着青草味的凉风从自己手间滑过,惬意的眯上了眸子,忽然,一阵若有似无的孩童歌谣传了过来,顾云曦嘴角一勾,凝眉细听,几乎在同时,万俟宸也被那满是云宋特有的软糯童音所吸引——
“清凉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止,锦衣狐裘。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听完一小段,顾云曦忽而一笑,“我虽然知道楚地风流雅人颇多,却还不知道云宋也是如此,连几个乡野小童的歌谣都如此有韵味儿。”
万俟宸少有的勾了勾唇角,“那清凉山乃是淮水边上的一座奇峰,堪比我楚地终南。”
顾云曦笑意更浓,不再说话只听孩童们继续吟唱,凉风拂面,带着越来越近的孩童声儿落在了顾云曦的耳边。
“清凉何有?有纪有堂——”
“君子至止,黻衣绣裳——”
“七杀将将,寿比天光——”
宛如沁人的幽香,孩童的歌声在青山绿水之间如果一副水墨斑斓的画,直让顾云曦悠然的闭目玩赏,可是便是在最后一句歌谣落定的一刹那,她陡然的睁开了眸子,与此同时,在他身后的万俟宸陡然沉下了嘴角。
顾云曦直起身子,眸光之中带着几分迷蒙之色,“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万俟宸冷笑一声,“七杀将将,寿比天光!”
顾云曦转身与万俟宸对视一眼,各自的眸子里都有几分意外和沉暗。
“其君也哉?这里哪有什么君王?七杀与破军同位,同是绝世将星,主肃杀,却是那搅乱大世之贼,寿比天光……这是要从诸侯皇帝变作天下帝王了么?”
万俟宸满是寒气的声音一出,顾云曦已经掀开车帘对外面的车夫说了一句话,马车似乎行的更快了些,没多时,那孩子的歌谣声便越来越大了些,待马车停下之时,孩童的歌谣已经落在了他们的车旁。
“主子,这几个都是在唱歌的孩子。”
万俟宸嘴唇正要一动,顾云曦却是看了他一眼率先掀帘走了出去,万俟宸只听得顾云曦似乎下了车,而后又低低的说着什么,他忍不住的掀帘向外看,只见顾云曦一身白衣的顾云曦嘴角噙着淡然的笑意,正低着头对几个粗布棉衣的小孩说着什么,孩子并不因为是陌生人而感到惧怕,反而是笑嘻嘻的又极为乖巧的看着顾云曦,顾云曦说一句什么,他们摇头或者点头,或者自己说一两句,几个孩子眼里满是欢喜之意。
万俟宸看的一怔,眸光下意识的变得温柔,顾云曦感到他再看她,转过身来朝他安抚的一笑,而后又和孩童们说着什么,万俟宸也不着急,就那么看着,一时觉得惬意非常。
过了好一会儿顾云曦才转过身来,她随手将自己身上的几件饰物摘了下来给了几个孩子,几个孩子眸光亮晶晶的看着她,似乎是舍不得她走。
顾云曦走向马车,正要上车之时脚下却是一顿,她的白色云头鞋上已经站了泥渍,而车里的人及其爱洁,顾云曦有几分怔愣——
“月兑了上来。”
万俟宸的声音传来,顾云曦眉头一皱,鞋子可以脏,袜子却不行,这车凳上可不干净,正皱眉的时候万俟宸已经掀帘探身出来,他递给他自己的手,“上来。”
顾云曦微微迟疑,月兑了鞋子将手放在了万俟宸的手心里。
“啊——”
顾云曦本来只是想借力而已,却不想被人一把提了起来,万俟宸一手拉着她的手腕,另一手揽了她的腰一个转身将她送进了马车里,马车之内铺着厚厚的锦毯,她踩着酥酥软软倒是极好,顾云曦还在因为刚才那呼吸相闻的一下而怔愣,这边厢万俟宸已经面色如常的坐在了她对面,“如何?”
顾云曦回神,将双脚拢在裙下,马车缓缓一动,她开口道,“这歌谣是近几日才传过来的,听说整个淮水上下的孩子都会唱了,是从那里传过来的,孩子们并不知道这意思,只是觉得新鲜好听,不过几日,这方圆百里的小孩子都会了。”
万俟宸眉眼微眯,“看来,是有人有心安排的了。”
顾云曦点点头,眸光有几分凝重,“淮水对面便是陆灿的军队,这一次的主战场在那里,歌谣只怕也是从那里传来的,看样子已经有些日子了,做下这歌谣人孩子们并不认识,不过他们只说——那人带着白鹤,所有的孩子都叫他白鹤仙人。”
万俟宸眸光一深,顾云曦低着头道,“在我目前认识的人当中,我只知道只有白凤先生一人是养着白鹤的,其他的,我却是不知了。”
看着万俟宸沉默的样子,顾云曦又道,“不过先生是一定不会参与这次的大战的,他说过,他在等,现在他出山还不是时候。”
万俟宸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抬起头来,看着顾云曦微微摇头,“我倒不是担心这个,我只是在想,白凤这一次的话是否代表着什么,前有破军,后有七杀,接下来又是什么,若姬无垠乃是七杀将星,那他下一步要做什么,我还未回国,若是那时候来的太快可就不好了。”
顾云曦不说话,心中却是有些无奈,她竟然担心他因为先生此话而烦恼?但凡是和楚国政事牵扯到的她都尽量少说话,此时此刻,她亦然,而自己面前的男子只怕根本不需要她说什么,顾云曦忽然觉得,他的冷漠来自他对任何事都胜券在握。
顾云曦和万俟宸发现,越是往南走会唱那首歌谣的人就越多,这和那几个孩子说的一样,歌谣果然是从南边传过来的,随的歌谣而出现的除了歌谣和白鹤仙人之外,还有一个顾云曦和万俟宸十分好奇,却未谋面的人——云宋战神,姬无垠。
顾云曦想象不到得了战神这样一个封号的人会长成什么样子,可真的是颜如渥丹?
想着一个脸上擦着红红胭脂的人在战场上生杀予夺顾云曦便觉得十分的违和,随着这几日来听得关于战神的流传太多,顾云曦虽不知道此人长相,也大概的知道了那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运筹帷幄,冲锋陷阵,勇猛无敌——
绝世将星,姬无垠或许当得起。
连续的赶路终于让几人在三日之后到了淮水边上,徽州。
“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楚地百年前的大家戊子曾经做过这样一首诗,前面的两句我不记得了,却对这两句印象颇深。”
“徽州乃是云宋重地,自古繁华无双,更有美人无数,戊子风流,或许是为所困也是无可奈何。”
万俟宸惊讶顾云曦竟有这样的解释,一时也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便不在言语,马车徐徐的进了徽州城,顾云曦这才从城墙上斑驳的印记之上看到这里早前经历过的战火,城里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秩序,除了一些屋舍被毁还未修建,其他的状如往日无常。
“这里如此,不知道淮水对面是如何。”
万俟宸摇摇头,“不会很差,姬无垠是个厉害的人物。”
顾云曦也下意识的这样觉得,这几日里他们急着赶路,落脚之处都比较寒酸简陋,今日里进了惠州城,慕言特意找了一间上好的客栈让众人入住,顾云曦从万俟宸的车里下来的时候正看到万俟玉朝着他们走过来,顾云曦此时已经带上了面幕,她屈膝一礼,“四爷。”
万俟玉本想去扶她,伸了伸手却是算了,“起来吧。”
万俟宸从车里出来先看了一眼顾云曦的脚,而后才随着几人各自回房,顾云曦微微落后,看了看肖扬和阿卓,这几日甚少与这二人说话,顾云曦多少还是有几分不放心。
阿卓朝她安抚的一笑,俊逸却略显木讷的脸上精神却是极好,顾云曦一笑,这边厢却看到了肖扬黑的不能再黑的脸,阿卓凑上去拍拍肖扬的肩膀,一边想着顾云曦示意似地笑着,让她不必担心。
顾云曦心中一暖,又看了一眼肖扬才领着灵儿一起去了自己的房间,不知怎地,现在的她竟是如此庆幸有阿卓跟着他们,自从知道了是她放火烧了西凉的粮草之后,阿卓待她似乎更好了,还赞她有侠义心肠,顾云曦苦笑,她哪里是侠义。
一路上车马劳顿,顾云曦二话不说先洗了澡便睡下了,这一睡便睡到了晚饭之后才醒,醒来的时候屋子里有淡淡的饭香,顾云曦真的饿了,她轻声唤了一声“灵儿”,在外室守着的灵儿便进了来,内外不过一道大屏风隔着,灵儿侍候着顾云曦穿衣洗漱,待出去的时候外间果然摆着饭。
“主子,这是公子命人送来的,全是徽州菜,您尝尝?”
顾云曦坐下细嚼慢咽的吃起饭来,待吃完饭,灵儿又拿出一件东西,“主子,这是公子命人送来的,公子说这几日委屈你了。”
顾云曦眉头一挑,拉开那丝绵包着的包裹不由得一怔,内里竟然是一双明锦银丝翘头履,鞋面上绣着一串儿的忍冬花,黄生生的淡雅端丽无比,顾云曦嘴唇一动,看了看自己脚上的平头薄底的布鞋,终究说不出一句话来。
顾云曦正在怔愣,慕言来敲门,灵儿去开了门便见慕言一身锦衣站在门口,朝着顾云曦一倾身,“姑娘,主子请您过去。”
顾云曦点头,当即便跟着慕言出了门,出门上了抄手游廊左转第一间便是万俟宸的屋子,顾云曦到的时候万俟玉也在,顾云曦有礼的朝二人一福,“三爷,四爷。”
万俟宸正在桌案上看什么东西,听到声音头也不抬,“你过来看看。”
顾云曦站到他身边,只见巨大的桌案上摆着一张巨大的地图来,顾云曦定睛一看,竟然是十分详略的云宋地图,万俟宸早就在淮水一带做了记号,顾云曦看了半晌,“你是要研究这一次姬无垠的战法?”
万俟宸摇了摇头,“不是我,是阿玉。”
顾云曦诧异的看一眼万俟玉,“原来是四爷。”
万俟玉面色如常的一笑,“我早听说了这一次的内乱,这一战姬无垠乃是涉水而过,还大败了陆灿,期间机谋勇猛,不知道多少人赞扬,我自然要好生琢磨一二,三哥说听我这样说便去叫了你来。”
顾云曦看一眼万俟宸,眼底有一丝深色,她嘴角一勾,“说来惭愧,云曦还未见识过什么兵法谋略,还请四爷不要藏私。”
万俟宸面上是灿然的笑容,眼底却是一片幽深,他看一眼旁里面色肃然的万俟宸点点头,“这有何难。”
暗黄色的地图之上是无数条细细的暗线,顾云曦看的心惊,如此详尽的地图并非一朝一夕能画成的,她看了看万俟宸,他是从哪里得来的——
顾云曦并不知道万俟玉竟然善兵法,便集中了注意力站在图舆之前静静的听着,万俟玉好像再给她讲,又好像在自己自言自语,万俟宸却是坐的离了他们很远,只捧着一本书册喝着茶,时不时的看她们一眼,并未说什么话。
半个时辰之后,万俟玉口干舌燥的结束了自己的对于这淮水内乱的分析,他朝着万俟宸走过去,急不可耐的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眉头随即一皱,却还是没有吐出来,顾云曦看的好笑,却是道,“四爷倒是不要最好的了。”
万俟玉一顿,看了万俟宸一眼,“三哥这里的东西都是最好的。”
万俟宸看万俟玉一眼,虽然面上没有笑意,可眼里的无奈谁都看的出来,顾云曦想了想,“三爷,既然已经到了淮水,要不要渡江过去看看?”
顾云曦想着毕竟那边才是主战场,可是万俟宸却是摇了摇头,“不必去了,今夜好生休息,从明日开始我们要快马加鞭的赶回楚国去。”
顾云曦眉头一皱,眼里有疑问,万俟宸看着他唇瓣一动,“楚国南境不安。”
顾云曦心头一凛,已经明白。
------题外话------
歌谣乃是诗经《秦风·终南》,被我篡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