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她是如此轻松又自然的事。
当他察觉时,他已经一而再、再而三的回到那间小屋,总不由自主的走到她门前,去找她,去看她,去同她说话。
许多年前,当她救了他一命,当他教她读书写字时,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成为最懂他的人。
可是,她真的是。
打出娘胎,他就是少爷,去哪都有人前呼后拥,可他心里明白,没人是真的服他、懂他、想了解他,就连他娘,也只在有求于他时,才会主动来找他。
她是第一个真心对他且毫无所求的人。
不是因为他有钱,不是因为他是谁,只是因为他是他。
她一直知道他真实的样子,所以在她面前,他从不需要摆著脸,不需要装作精明,不需要逢场作戏,他开心就开心,不爽就不爽,不需有任何负担,因为她不介意。
她从来不曾介意他当年的疏离,不曾介意他突然的造访,她总是在那里,一直在那里,在他开心时同他一起开心,在他烦忧时赏他一碗甜汤,在他不想面对家里那些人时,让他待在她那儿歇息……
六年了,他起楼之后,眨眼六年又过去。
经过这些年,他这才慢了八百拍的发现,早在十六岁那年,他就丢失了心。
起初他没想那么多,就只当她是朋友,等他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感情时,却反而不知该如何开口。
饼去这六年,因为他把她当成朋友,她就把他也搁在朋友这个位置上。
他不敢告诉她,怕她没那个心,反而从此对他有了隔阂,将他挡在门外。
好不容易,前些日子同她下棋,她终于像是对他有些感觉。
说不得,她对他,也是有心的。
心口,再次怦然。
可苏小魅的话,蓦然又起。
她要是还没对你动心,那是她命好,八成是心里有人了……
这话教他恼得抿唇拧眉,就连心也揪得死紧,胸口再次积累郁气。
瞧著一室杂乱,忽然之间,他再也坐不住,猛地掀被起身,随便抓了件衣物套上,系紧了腰带,穿上鞋袜就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屋外,天色仍是暗,但远处天际已泛著鱼肚白。
迎面而来的风是冷的,冷到刺骨,但那凛冽冷风虽让他打了个寒颤,却没教他打退堂鼓。
他一路朝外直走到清冷空寂的大街上,然后转了个弯,往雷家豆腐店的低头走去。
深秋的清晨,冷得教人牙打颤。
可天才亮,街市上就人来人往。
雷家豆腐店的店招一早就挂在旗竿上,迎风飞扬著。
伴在店门外的蒸笼冒著温暖又香甜的白烟,与飞扬的旗招一起招来客人。
店前简单只放了两张矮桌,虽是天才刚亮,两张桌旁就都已坐满了人,旁边还有不少人或站或蹲的就吃了起来,人人一手捧著碗豆浆,一手抓著个馒头吃著喝著。
可即便如此,还有人陆续走来,不一会儿就在店门窗口前排起了队伍。
“姑娘,来碗豆浆,三两馒头带走。”
“冬冬,我要一蛋饼、一豆浆,一会儿我吃完给我两板豆腐啊,再来个一两豆皮。”
“我要二两卤豆干,二两炸豆腐丁,一板豆腐,然后这陶锅给我装满豆浆,家里人等著吃喝呢。”
“我也要二两卤豆干,还有这卤豆腐,来个三两。我说冬冬,还是你这儿的卤豆腐香啊,是放了啥啊?我到城里馆子吃都没你这儿的香呢。”
“什么?”
“豆、腐、香、啊——你搁了啥啊?”男人拉长了语调,边比手画脚。
“我啥没搁,就放了自个儿酿的酱油而已。”
“你这酱油卖不卖啊?”
“她卖豆腐都忙不过来了,要再卖酱油,更是忙得没手了,到时咱们还吃得上早点吗?去去去,你这杀猪的,出啥瞎主意,快回去你摊上,有人等著买猪肉啦。”
此话一出,众人皆笑了出来。
那说话的男人把这杀猪的往旁一推,挤上了前来,对著她笑道:“冬冬,别理这杀猪的,给我来碗豆腐脑吧。”
边说,他不忘边指指窗口下方搁著的木牌,再比了个一,跟著再点著另一块写著蛋饼的木牌子,也比了个一,说:“这蛋饼也来一份。”
雷冬冬手脚俐落的替他装了碗豆腐脑,再替他煎了份蛋饼。
那人领了自个儿的早点,到一旁吃去了,后一个排队的人上来,是易家纸坊里刻雕版的老师傅。
冬冬一瞧见他,不待他说,便笑著道:“老样子,一肉饼,一碗加蛋的甜豆浆,对吗?”
老师傅点点头,笑著说:“对,我去找个位子坐先。”
“肉饼先给您,我一会儿帮您送去。”
冬冬将肉饼放盘子里给老师傅,一边舀了一碗热烫烫的甜豆浆,在里头打了颗生蛋。
老师傅拿著肉饼转身,满座的桌子立即有人起身让位,那让位的也是易家纸坊的人。
冬冬做好了甜豆浆,特别给老师傅送过去,待她回到窗口,一抬头却见站前头的不是别人,竟是那个家伙,那个从来不在早晨出现的男人。
她一愣,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只目瞪口呆的呆看著他。
男人瞧著她那傻样,只开口道:“一碗豆浆,一馒头夹蛋。”
她还愣著,小嘴微张的瞪著这易家少爷。
怎么,他早上来就这么奇怪?
易远眉微挑,张嘴问:“卖完了吗?”
“啥?”
“豆浆、馒头夹蛋。”他说。
冬冬眨了眨眼,然后猛地回过神来,小脸莫名暴红的迅速舀了一碗给他,“蛋要煎一下,一会儿给你。”
他端著那碗豆浆回身,满座的桌瞬间又站起数人要让位,他见了,开口道:“甭起来,我站著就行。”
闻言,大伙儿迟疑了一下,见少爷端著豆浆往旁一站,靠著墙就喝起豆浆来,这才缓缓落坐回去。
不过,无论是不是纸坊的人,店前每个人都忍不住抬眼偷瞧著他,纳闷这易家少爷为啥突然跑来这儿吃早点。
易家可是有厨子的啊。
一时间,雷家豆腐店前的人全都安静了下来。
冬冬煎好了蛋,拿了个热馒头掰开,将蛋塞进去,镇定的搁在一旁盘子上,给他送去。
“你这么早来做啥?”她悄声问。
“吃早点啊。”他接过手。
这回答让她有些无言以对,他说得也没错,她开门做生意,人人都可以来吃早点,可这些年他就从来没一大早来过啊。
冬冬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啥,旁边又一群人好奇的在瞧著,她只能闭上了嘴,转身回头继续去忙。
可他人在这儿,站著喝豆浆、啃馒头,让那些纸坊的人全都坐立难安,不一会儿,除了那老师傅,其他人全迅速将食物塞下肚,飞快付了钱就拍拍去上工,没两下她店门前就空了大半。
见没人站著了,他这才端著那碗豆浆到桌边空位坐著。
冬冬实在没法子对他视而不见,三不五时就抬头瞧他一眼,怎样也想不透他为啥大清早跑来。纳闷归纳闷,她也拿他没办法,幸好少了纸坊的人,她还有一般的客,她忙了一会儿,也就习惯了他的存在。
易远安静的坐在位子上,喝著豆浆,啃著馒头。
他知道人人都在瞧他,可他却无法不去注意她。
晨光下,她忙虽忙,但却手脚俐落,神采奕奕。
虽然听不见声音,可她靠著那些写字的小木牌也依然能做生意,那上头除了字,还用蝇头小楷的毛笔画了小小的图案,画著她所卖的各样东西,那些豆腐、豆干、豆皮、豆包、包子、馒头、蛋饼、豆浆全画得活灵活现的,让不识字的人,也能一看就晓得那是啥。
方才他站在边上,就发现来这儿吃早饭买豆制品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部分的人,他都识得,因为有大半都是他坊里的人,而且有不少都像是老顾客。
她无论对谁都笑脸迎人,若是老人家她会将豆浆弄得没那么烫口才送上,若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她就挑大一点的馒头包子,若是遇见大娘来买豆制品,她就多送上几块卤豆干。
每个来这儿的人,都喜欢她。
他注意到,她还趁人不注意时,将一荷叶包起来的包裹给了一瘦巴巴、光著脚丫来买一馒头的孩子。
他有些好奇荷叶里头是啥,只听坐他对面的老师傅开了口。
“豆渣子饼。”
他愣了一下,只瞧老师傅抬眼瞧著他,淡淡说:“那孩子的爹死了,娘病了,他每天去帮人到收获过的田里捡掉落的稻谷,捡一麻袋子可以换一文钱,他就拿来买馒头给他娘吃。五粒馒头一文钱,他娘儿俩得撑五天,一粒馒头撑一天,雷姑娘知道了,就把豆渣子饼给他,说那豆渣子本来就是磨豆浆做豆腐剩的,不用钱。”
“那他还买馒头?把钱省下来不挺好?”他挑眉问。
“孩子脾气臭,硬要给。”老师傅说:“雷姑娘当然就收了,可你瞧,她一会儿回店里,定会把那一文钱放那小碗里,而不是收在她搁钱的大碗中。”
老师傅话才说完呢,易远果然看见冬冬把那一文钱放到一小碗中。
“雷姑娘帮那孩子把钱收起来,有空买药熬了送去给那孩子的娘时,再一块儿把钱还给他娘,那孩子以为自个儿攒了钱给娘买馒头,所以他娘身体才好起来,不知是雷姑娘送的药汤起了效果呢。”
老师傅说著,道:“这姑娘啊,虽然听不见,又不是挺聪明,可她心顶好的。”
不自觉的,心情愉快了起来,让他嘴角微扬。
谁知下一刹,就听旁边人道:“是啊,她傻是傻了点,但手艺挺好,若不是我已经娶了媳妇,她年纪又大了点,说话有时又怪怪的,我定将她给娶过门。”
“呿,就凭你,闪边去吧。”一位大娘听了,一挤了过来,说:“年纪大又怎地?娶妻当娶贤啊,找个年轻的,二三十年后还不老给你看?要就得找她这种温柔娴淑又能干乖巧的。方才那杀猪的张力、前面布庄的明少,就连那在衙门当差的秋捕头,全都对她有意思。”
易远一听微愣,不由得又朝她瞧去,只听身边的人还在碎嘴。
“真的假的?秋捕头可是衙门里武功最好的,前些日子刚同苏爷一块儿破了案,听说之后会被提拔晋升到岳州刺史那儿当差呢。”
“那当然是真,她声音怪又怎地?人家秋捕头前两年抓贼伤了耳,一只左耳也听不清,八成也不介意她说话怪,再说雷姑娘模样好,又不是天生耳聋,生的娃定也同她一般小嘴大眼睛。”
易远心头一沉,眉头不由得微拧,可旁边这些人,说起八卦来,那是早忘了别的。
“哟,瞧,说人人到。”那位多话的大娘压低了声,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大手指著街市上那骑马而来的男人。
所有的人都忍不住回头看去,包括易远。
只见那武功高强、前程似锦的男人,头戴捕头官帽,身穿著衙门官服,腰系方头大刀,骑著高头大马,来到了店门口,动作俐落的下了马,昂首阔步的朝雷冬冬走去,直到她店的窗口前才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