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哦,我是站在七哥这边的,七哥说她有罪,我也相信她有罪。”某些时候的九龙子,嘴可是相当甜呢。
“我也没控诉你。老实说,那只小凤精是清白、是冤屈、是该关到老死,皆与我无关。”
五龙子完全看戏的神态,恬然自得,以及……冷漠无情。
“对呀,她是好家伙坏家伙,我又看不出来。”四龙子没打算帮她说话,纯粹旁观者心态。
就算她是坏东西,别对他家小红枣出手,他可以睁只眼闭只眼。
二龙子的态度更懒散了,“我从头到尾都不在乎她是啥鬼,但我家蔘娃好似挺有兴致,说想替她伸冤,我才让蔘娃去玩玩。”
他们几兄弟,压根没有“控诉”之意,何来需要狴犴开心眼之说?
明明是自己想开心眼,还赖给他们?
跳过没打算发言的六龙子,狴犴问向大龙子,他为龙子之首,思绪亦较众兄弟缜密,意见值得参考。
“大哥信她吗?”
“我体内没有獬豸血脉,我看不出她的善恶。”大龙子清悦说道,稍顿,饮了茶,神态自若,续道:“但光就她此时与几个娃儿相处的模样,纯真、率直,被囚数十年,与世隔绝、不染尘事,丫头心性未月兑,我倒认为她不是大奸大恶之辈。”大龙子凭心而论。
远远望去,看见珠芽因凤仙一个稚气动作,而绽放微笑,大龙子的眉目随其柔软,嗓,似乎变得清甜。
“兴许,你应该闭上你的『眼』,以单纯之心,去看、去感受,说不定你会找到其余答案。”
“已知她内心为恶,再怎么闭眼,也不会有所改变。”狴犴如此回道。
大龙子双眸灿亮,眼神锋利:“那你方才何必问我『信她吗』?既然多此一问,不正是对自己的答案产生怀疑?”少少几句,一针见血。
狴犴无言,无法辩驳。
是,他定了她的罪,一口咬定她非善类,又隐隐感觉,她……不是那样的恶人。
他在反驳自己,反驳血脉之间,那一部分属于獬豸的本能。
开启心眼,看得一清二楚,嘴里也说绝不再信她,为什么……
有一丝丝的迟疑,发出细小声音,在心的一角,哨哨说着:
为什么不信我……
我看起来真有那么坏吗?
连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那细小声音,变成了她的。
一如她在夜里,哀哀的叹息。
“小九说得对,眼下是好机会,她吃下吐实丸,说不出谎。吐实丸之效,你是见过的,你毋须揣测言语的真伪,去听听她如何说,不也正好。”
大龙子微微一笑,以眼神鼓励他去试。
反正,试了,也没有坏处呀。
狴犴静静听着,良久之后,终于颔首。
或许,不该被大哥说服,做下更蠢的决定。
吃下吐实丸的她,好吵。
非常吵。
话,滔滔不绝,一吐为快,像要把数十年来,在深牢内无人交谈、无人聆听的份,趁机补完。
原来,天下无不聒噪的“鸟”。
这根本不是吐实丸的效力,而是药丸之中,酒中之最——“天地醉”的后劲!
他严重怀疑,她,醉了!
醉得乱七八糟!
“……我跟你说……我跟你说哦,那里真的真的——好暗!它盖在好深好深……的地底,当初,一定挖了很久……又深,又暗,凉飕飕的……像、像地府……我、我我没去过地府,但听说,它也在很深的……地底,应、应该差不多唷……”
凤仙抓着他的衣袖,与他靠得好近,热软的身子偎在他臂侧,螓首摇晃,带动一波发浪,光泽,美丽翻腾。
她不厌其烦,语意含糊不清,重复了第三回,描述囚禁她的深牢。
“要抵达地牢,得爬……好——久好久的梯,那桥好长……所以送饭的凤云,常常嫌麻烦……好几天才下来一趟,我好饿,没有东西可以吃……火灯也灭了,黑鸦鸦一片,什、什么都看不到……”
她的声音又哽咽了,没干过的脸颊,泪水爬满满。
“我跟你说,那里真的真的好暗——”
在她准备进入第四回,无限循环,狴犴决定开口制止她。
他一手箱于她肩上,逼她仰首正视他。
眼眸因泪水洗涤,晶灿,水光盈盈。
他拭去她的泪,动作是那么自然、那么不迟疑。
温热的泪,沾在指月复,他猛地一震,收回手,微恼。
怎么会忍不住……想擦去她的泪水?
“告诉我,那日发生杀人事件的始末。”这才是他真正想知道的事。
她脸上神情,似不解、似混沌,不懂他问的是什么。
“记得吗?那一天,妳的族人遭人杀害的那一天。”他补充。
“是凤仪姊姊……”她喃喃开口。
狴犴自觉荒谬,他连被害人的名字都不清楚。
“我们跟凤仪姊姊……在练舞,祭典快到了……”
她做了个旋转舞姿,立即笨拙停下。
“……我忘了那舞该怎么跳……想不起来……”她的两眉几乎要皱结在一块儿。
经历数十年的禁锢,有所遗忘,并不足为奇。
狴犴不让她太费神苦思,续问:“练舞之后,又发生何事?”
“……凤光扭伤脚,凤采去请师傅替凤光治疗。”
“妳那时在哪里?做什么?”
“我跟凤玉去取水,因为大家喊渴……”
吐实丸让她乖巧作答,若有迟滞,也只是年代太久远,她得费些精力回想。
“我们还顺道采了甜果,河岸旁,整排的树梢间,结得满满呢。”她发出几声轻笑,银铃般悦耳。
狴犴没有打断她,专注听着,将她提及之名默默记下。
“拿了水、甜果,我们回到碧林,凤光的脚已经包扎好了,大伙围坐在树荫下,乘凉喝水,有一句没一句闲聊……风好凉爽,凤香睡着了,还打呼呢,害我也跟着想睡,我们在草地上躺平,闭起眼,小憩片刻……”
本来挂有笑容的她,神情转为惊恐。
“我们……是被一阵咆哮声吓醒的……以为是响雷,张开双眼,发现好多族人包围我们,指控我们是凶手……凤仪姊姊她……”
惊恐之后,是浑身颤抖的哭泣。
“漂亮的凤仪姊姊变得好吓人,浑、浑身皮肤……呈现可怕的颜色……她的脸,被鸟爪……抓个稀烂……”她边说,边作呕,可是吐不出任何东西,只是双手捂嘴,干干呕着。
呕完就是哭,哭了又呕,那一幕,在她心里造成太大震撼,光是回想,便教她反应激烈。
她哭了好一会儿,声音渐歇,仅剩啜泣。
“于是妳们几人被当成疑犯?”狴犴在她哭颤稍止,如此间道。
“虽然……我们遭到误会……暂且收押,但我们相互打气、鼓励……我们彼此知道,我们没有犯行,不可能伤害凤仪姊姊……只要问心无愧,一定有洗刷冤屈的机会……”
她鼻儿通红,噘起嘴,自动自发拿他的衣袖擦泪。
“直到有一个过分的坏蛋,到我们栖凤谷来……说我是凶手,把我的人生……弄个一团混乱!”
她口中过分的坏蛋,此刻正坐在她旁边,衣袖任她当草纸用。
狴犴不发一语,不在这种时候坦白。
抹干眼泪的她,视野似乎清晰许多。
“你……跟那个坏蛋,好相似……”她瞇眸,想将他看清楚,小脸凑近,快抵到他鼻尖。
狴犴身躯一退,她却更快一步,两手捧紧他的脸。
“别动……太远,我看不清楚……我的眼睛好像有些坏掉了……”
是关在深牢太久,暗无天日的后遗吧。他想。
“狴犴……”她模透他的脸,做着确认,再连连点头,甜甜笑靥绽放了开来:“你是狴犴呀,那人……也叫狴犴呢……”
入狴犴之眼,如女敕花,艳妍,美丽。
她眉目弯弯,粉唇也是一道扬弧,黑长的睫几乎遮掩住眼瞳。
笑容瞬间敛去,甜蜜荡然无存,换上的是挥来的乱拳,打他个措手不及——
“我每天在牢里,都想这么做!”每个字,伴随一拳,落向他胸口。
她力道十足,没有收敛,但对狴犴而言,拳威不足为道。
他可以闪、可以避,然而若是闪避,她一扑空,就会跌个狼狈。
他文风不动,任由她挥动软拳。
“你可恶!你浑蛋!我每天骂你,肚子越饿,骂得越大声,我哭的时候也骂你,气你害我变这样——我爹说,我使他蒙羞!我娘说,我让她丢脸!我哥哥们说……要把我逐出家门……”
被囚禁在幽暗湿冷的地牢里,无人愿意再接近她,视她为耻,家人朋友逐渐疏离,只剩她。
“所有的朋友,全当做不识得我……到后来,谁也不愿来看我……大家都不再来……”
兴许是打累了,她的攻势变得迟缓,次数越来越少。
直到最后一记,她双拳抵向他胸口,垂低的螓首,只见发漩正对着他。
他以为,她又哭了。
这水做的女娃,从方才到现在,掉过的眼泪足以拿碗来盛。
定睛一看,她哪有哭?
大眼浑圆,乌灵灵的,柔荑按在他胸前,吁吁喘气,努力平顺呼吸。
“凤仪……不是妳所杀?”
狴秆问她,想亲耳听见她的答案。
想听见,吃下吐实丸后,她所说的答案。
费劲去忽略胸口深处,一声比一声更坚定的心音——
是她!
是她所杀!
她是凶手!
他的本能,也在回应着他。
“不是……”凤仙好像没了力气,这两字回得虚弱,昏沉地朝他偎来。
哭得太倦,更是醉意侵袭,她眼皮沉重,缓缓合
他胡涂了。
吐实丸不会骗人。
他与生俱来的獬豸本能,也不会。
到底,是谁说了谎?
狴犴为她安排了另一间房。
一间没有海水充斥、填塞,可以大口吸气,嗅进满肺的芬芳草香,还有绿叶翠繁的大树。
对,大树。
在房里,确确实实有棵树呢。
虽然只有半段,可那棵树话生生的,吐露清新气息,每一片叶青女敕如玉,枝桠舒展着生机。
他是如何把树搬进房内……不,是搬进海底呢?
凤仙瞧得惊异,看傻了。
树梢间,筑了个鸟巢……鸟巢状的大床铺,以柔软鲛绡束卷、缠绕,再加以固定,没有草枝枯木的扎刺感,只有软腻触觉。
满地绿毯,像芳草,油亮亮一大片,是最细腻的丝。
她小脸惊喜,乍现话亮,眼睛美得发光。
“你……怎么做到的?”
“这并不难。”狴犴淡应。
不过是以术力移植半截活树进到龙骸城,树根仍在陆地上,树顶梢叶自然茂盛如常,对龙子而言并非难事。
“妳不喜欢?”他反问。
“什么不喜欢?!我爱死了!这真的……好棒!』她兴奋地想爬上新窝,去蹭蹭舒服的枕被。
“等等。”他唤住她。
凤仙回首,脸上的雀跃藏也藏不住,脚下小碎步,原地踏着,但仍是乖乖听话,等他接续。
那副神情可爱讨喜,很难教人摆起脸孔。
狴犴一笑:“我安排一名鱼侍来照顾妳起居,妳有任何问题或需要,皆能唤她。”
他怎么对我这么好?凤仙惊喜之余,有丝困惑。她还记得,他冷言相对的表情哩。
自从蔘娃喂她吃过药丸之后,他的态度开始改变。
对她,没那么冷、那么厌,眼神柔和了好多、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