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羽之森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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佑希翻了个身,缓缓醒过来,抬头模了模自己的额头,嗯,烧退了,身体也不难受了,就是没什么力气。在枕头底下模出手机看看时间,已经五点二十分了,悠太怎么还不回来。“啊……悠太真狠心,居然抛弃重病的妻子出去花天酒地……”佑希抱着被子一边在床上翻滚一边发牢骚。“被佑希这样说的我才觉得心寒吧,什么‘重病的妻子’啊,亏你说的出口。”推门进来的悠太毫不客气地吐槽回去。“悠——太——“佑希瞬间原地满血复活,扑倒悠太身上,双手环住悠太的脖子,像树懒一样晃来晃去。悠太赶紧把拎在手上的粥放在身边的桌子上,怕被佑希撞翻,然后又把佑希放回床上,模模佑希的额头,看烧退了没。

“不是五点半才下课的吗,悠太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佑希问道。“因为有‘重病的妻子’在宿舍等我回来照顾啊。”悠太看佑希烧退了就转身走到桌子前,把装在袋子里的粥往碗里放。“快去刷牙洗脸,买了你喜欢的鱼片粥。”

佑希一边应着“是,是。”一边晃悠着走进洗漱间。洗漱台上放着一个红色和一个蓝色的杯子,就连牙刷也是一个红一个蓝。红色的是弟弟佑希,蓝色的是哥哥悠太。佑希好像还没从高烧中缓过神来,盯着杯子发了一会呆,才缓缓地拿起蓝色的杯子和牙刷,心里想着偷偷用悠太的杯子牙刷成功,然后慢得像是慢动作回放一样的,缓缓地在牙刷上挤上牙膏,漫不经心地开始刷牙。随着嘴里的泡沫超出了嘴巴的负荷程度,佑希接了一口水然后低头吐掉,等抬头的时候,那个女孩就出现在了镜子里。

佑希条件反射地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眼睛死死地盯着水龙头,不敢看镜子。女孩也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着。佑希想叫悠太,但是因为太过恐惧,连动一下嘴唇的勇气都没有。

悠太把粥放到碗里,又从抽屉里拿出干净的勺子后,发现洗漱间突然没有了声音,没有刷牙声也没有水声,悠太觉得有点奇怪,就对洗漱间问道:“佑希,你好了没?”——没有人回答他。悠太皱了皱眉,起身往洗漱间走过去,洗漱间的门是开着的,里面只有佑希一个人,手上保持着拿着杯子和牙刷的动作,牙刷和杯子上还沾着牙膏泡沫,佑希嘴巴上也还残留着小半圈白色泡沫,明显是刷牙刷了一半的样子。悠太看着他僵硬的身体和微微发抖的手,像是明白了什么,走过去,把佑希手中的杯子和牙刷放到洗漱台上,然后从背后抱住佑希,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说:“没事了,已经没事了,有哥哥在,别怕。”

佑希花了好长时间才把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然后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死死地抓着悠太的手臂,用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说:“悠太,为什么我总是会看见这些东西。”悠太没有回答他,只是继续安抚,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弟弟的肩,像是父亲哄襁褓中的婴儿入睡一样。佑希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不再抖了,悠太看佑希冷静下来了,就拉拉他,说:“粥都快凉了,快去吃吧。”佑希不肯动,悠太叹了口气打算再接再厉继续哄佑希小朋友,但是小朋友却用非常深沉的眼神看着自己用非常深沉的语气问了自己一句话:“悠太,明明你也是看不见的,你为什么相信我?”这下倒是悠太被问住了,一下子也说不出原因来,心想,这有什么为什么的,相信就是相信啊,过了好一会悠太才挤出这么一句话:“双胞胎都是心意相通的不是么,你要是撒谎了,哥哥我可都是会知道的。”佑希听完,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哥哥。”

“恩。”真稀奇,居然叫哥哥。

“我肚子饿了。”

“鱼片粥正躺在碗里等着你去临幸,擦一下脸就过来吧,还有。”悠太戏谑地看着自家弟弟,说:“杯子用错了就算了,毛巾别再用错了,红色的才是佑希你的。”悠太说完就丢下一脸“啊,被捉奸啦”的佑希出去了。

佑希并不是天生就能看见那些东西的。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佑希生了场大病,高烧烧到40度,烧了四天还是不退,医生都没辙了。佑希的女乃女乃说:“可能是被什么脏东西魇着了,去找巫女把脏东西去一去吧。”于是佑希的父母就带着佑希去了乡下的一个神社,那里住着一个年近百岁的巫女。

神社在很高很高的山中央,佑希的爸爸背着佑希爬了很久的山路才到神社,出来迎接的是那个老巫女的女儿,佑希那时虽然烧得厉害,但是他至今还记得那个老巫女的女儿的眼睛,那是和普通人的眼睛不一样的,但是不一样在哪里,佑希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看着她的眼睛,能让人阴冷到骨子里。她将他们引到老巫女的房间后就退下了。老巫女闭著眼睛坐着,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像一张皱巴巴的宣纸,身上的巫女服看上去有点老旧。佑希的爸爸刚想开口,老巫女忽然睁开了眼睛,直直地看向佑希,佑希看到她地眼睛的时候,心里一惊——老巫女的眼睛和她女儿的一样,甚至比她女儿的眼睛还要让人发冷。老巫女不等佑希爸爸开口,就抛下一句“大人都出去等着,孩子留下”,然后又闭上眼一声不吭了。

佑希爸爸还想开口说几句,但是佑希的妈妈拉了拉他的袖子,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就拉着他出去了。一直等佑希爸妈走远后,老巫女才又睁开眼睛,目光炯炯地看着佑希,佑希无法形容那是怎样的眼神,但是他能感觉到老巫女很开心。佑希虽然烧得难受,但还是努力保持着笔挺的坐姿——直觉告诉他,他遇到高人了,这病说不定能治好。老巫女打量了他一会儿,才开口道:“孩子,说实话,这个病,是你命里的劫数,而且,是个必死的劫。”佑希放在膝盖上的手抖了抖,没说话,他知道,老巫女既然把他留下了,就肯定有办法可以救他。老巫女有点惊讶眼前这个孩子的淡定,她能看见这个孩子身上缠满了病蛛,病蛛对带来的病痛就是成人也难以忍受,但是这个孩子却不哭不闹,笔挺地坐在那里,听到自己必死,也不惊讶,依然是一张面瘫脸。

老巫女也不恼佑希的面瘫脸,继续说道:“虽然我没有化解这个劫数的办法,但是我可以用我这条撑不了几天的命和毕生修为来替你受了这一劫。”佑希听完也不吃惊,继续面瘫着,问她道:“交换条件是什么?”老巫女看着他大笑了起来,她想,真是找对人了。老人的笑声沙哑而刺耳,摧枯拉朽地摧残着佑希的耳朵。她笑完后叹了口气,正了正脸色对他说:“我生来就能看见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因此被世人排挤,后来被路过的一位术士收留,带回了这个神社,几十年来都没踏出过一步。刚才带你来这里的那位巫女,是我和那位术士的孩子。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好像是诅咒一样,我的子孙后代们都像我一样,能看见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一代又一代……唉……我老啦,没办法再庇佑我的子孙们了,只想在死之前彻底了解了此事,这样就算死,也安心了。”

佑希听着老巫女的话,感觉又烧得厉害了,他晕乎乎地想,所谓的交换条件也就是要点童男童子的血啊什么的,被割一刀应该不会很痛吧。老巫女看那些紫黑色的病蛛已经开始从佑希的身体表面往他的身体里面钻了,她知道快来不及了,就长话短说:“我刚才看过你的命理,你有个孪生哥哥,自古天地万物都分阴阳两极,而你和你哥哥本该是一体,只因命数所定才成为阴和阳两个单独存在的个体,你主阴,你哥哥主阳,所以,这双附在我们一族命里的阴阳眼正好能和你的纯阴性灵魂融合,而你有你哥哥纯阳性的灵魂保护,那些脏东西也不敢靠近,这是万无一失的办法。”佑希本来已经快烧晕过去了,但是听到最后几句话猛然惊醒过来,对老巫女说:“不行,这样的话我的后代们不是要背负起你们这一族的悲剧了么,那我宁可死。”说这句话的佑希虽然只是个小孩,但是依然能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到不逊色于大人的凛冽眼神。老巫女却并不容得他抵抗,她伸手覆上他的眼睛,“你不会有孩子,就算有,也不是跟你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这是佑希失去知觉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佑希并不清楚那时自己昏过去后老巫女对自己做了什么,他只感觉到有一双眼睛深深地印在了自己额头上,但是并不疼,能感觉到丝丝凉意,反而让正为高烧所折磨的身体感觉到一阵舒爽。那双眼睛就如老巫女所说的,是一双阴阳眼,右边眼睛的瞳孔是一个太极图,左边是一朵红色的不灭莲。那双眼睛渐渐地隐没在黑暗中,刚刚因为这双眼睛带来的凉意也渐渐散去,灼热感又窜了上来,不停地炙烤着身体,佑希被疼痛逼醒,恍惚间听见老巫女正在念咒,突然,她的胸口塌下去一大块,看上去黑洞洞的,她伸手往那个洞里模了好久,然后猛地一扯,一个透明的像纱又像流动着的水的一样东西就被她扯了出来,做完这些后,老巫女满头都是汗,她不停地喘着气,身形比之前更加佝偻了些。她留恋地看了看这个房间和她手中抓着的东西,然后像是用尽一生的力量一般,抬起另一只手,在那个透明的东西上虚空转了一圈,然后,那团透明的东西“呼”的一声燃烧了起来,接着一下子飞到了佑希身上,开始焚烧佑希身上的病蛛。佑希感觉身上的灼热感瞬间散去,于是紧绷的神经也一下子放松开来,佑希迷迷糊糊地又昏了过去,他昏睡前脑海中不断回荡着一句话:“这个和我素不相识的老女乃女乃,自燃了自己的灵魂来救了我的命。”

佑希的父母一直在屋外等到傍晚也不见儿子出来,心里十分担心,又不敢硬闯进去,于是就去找白天带路的巫女,巫女正在后院的井里打水,听完他们说的情况,也是十分着急的样子,丢下水桶就急匆匆得带着他们往老巫女所在得房间走去,但是走到门口后,巫女又突然停了下来,踌躇着不敢开房间门,想起昨晚母亲对自己说的话:“今天会有贵客莅临,这位贵客可以救赎我们一族的命运,但是得用我的命来换,如果我死了,切莫让这位贵人以外的人知道,徒惹麻烦。”她昨天听了不以为然,觉得是母亲老糊涂了,但是如今看来……这话倒成了箴言了。于是她对佑希的父母说道:“可否让我先进去看看情况,请你们在外面稍等片刻。”佑希的父母虽然心急但是却也尊重眼前这位和他们长辈一个年纪的巫女,于是就走远了几步等着。

巫女开门进去的时候,房间里十分安静,自己的母亲像平常一样闭着眼跪坐在前堂,而那个小孩侧躺在母亲对面,睡得很安稳。

巫女舒了一口气,在心里安慰自己,也许母亲只是因为年级大了,救完了人就因为太疲惫睡了过去也说不定,这样想着,巫女走到母亲身边,轻轻推了母亲一下,想把母亲喊醒,没想到却是触到了一手的冰凉。母亲被自己这么一推,一下子倒在了地上,眼睛依然紧紧闭着,巫女心下一凉,知道母亲是真的一语成箴了,又想着门外孩子的父母还在等着,于是将自己身上的外套盖在母亲的遗体上,抱起佑希交给在门外等候着的父母,略带歉意地对他们说:“真是抱歉,我母亲年迈,救治完这孩子后就睡了过去,让你们等了这么长时间,孩子已经没事了,你们趁还没天黑,赶紧下山去吧,我们神社的规矩是晚上不能留外人过夜的。”佑希父母听说孩子已经无恙,不停地对巫女弯腰道谢,然后将一早就准备好的香油钱交给巫女,巫女也不推辞,收了香油钱后不停地催他们下山,佑希父母不好意思久留,背着佑希下山去了。

佑希虽然退了烧,但是久病的身体还是很虚弱,一直昏睡了两天才醒过来。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己家的床上了。悠太背靠着床沿坐在底板上,手里拿着一本不知道什么书在看。佑希开口叫了他一声,悠太听到声音马上放下书转过身来,看见佑希正睁着眼睛看自己,才确定自己没有幻听,佑希是真的醒过来了,他揉了揉佑希的头,然后转身出房门,走到楼梯口叫爸爸妈妈,告诉他们佑希醒了。

佑希的爸妈兴冲冲地跑进佑希和悠太的房间,看着自己家的面瘫儿子,那张让佑希妈妈无数次怀疑抱错了孩子的面瘫脸,怎么看怎么顺眼,不停地问“饿不饿?妈妈做了很丰盛的晚饭哦”,“身体还有没有哪里感到不舒服?”“头还痛不痛?”佑希摇摇头说:“没有不舒服,但是有点饿。”佑希爸爸抱起儿子,在他脸上大大地亲了一口,大笑着说:“饿了好办,孩子他妈,开饭~”

然后一家四口就其乐融融地围着饭桌吃起了饭,爸爸说着公司里碰到的趣事,妈妈偶尔爆一下和隔壁的太太八卦来的料,悠太和佑希一边安静地听着一边吃饭,悠太偶尔给佑希碗里夹几筷他爱吃的菜。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和以前一样,是平淡而温馨的日常。佑希想,之前的一切一定是自己烧糊涂了才做了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对,只是个梦罢了。安慰完自己的佑希,开始努力地吃饭——一定要把前几天落下饭的全补上。

但是那个勉勉强强的自我安慰在佑希半夜醒来后发现那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因为之前睡了很久,导致佑希翻来覆去了很久才睡着,半夜迷迷糊糊间醒来,听到奇怪的呜咽声,声音凄惨得让人揪心。佑希很不情愿地睁开眼寻找声音的来源,扫视了房间一眼,发现墙脚处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蹲在那里,佑希揉揉眼睛,仔细看去,看到一只小小的狗,佑希对于“一只这么小的狗居然能翻越重重阻碍爬上二楼并且爬进我和悠太的房间”这一点感到震惊,这是一只多么坚强的狗啊!

佑希一时起了玩心,掀开被子下床,光着脚踩在底板上,佑希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心想晚上的地板真冷。那只小狗还缩在墙角发出可怜的呜咽声,佑希怕吓着这只看起来好像迷了路找不到妈妈的小狗,摄手摄脚地走过去。月光穿过透过窗撒在地板上,原本黑暗的墙角也变得明亮了起来,也让佑希看清楚了这只小狗的全貌——灰色的脏兮兮的毛,眼睛也呈现出不自然的死灰色,而且,这只小狗,只有上半身,胸部以下的位置全是血,肠子和内脏撒了一地,小狗睁着它那双死灰色的眼睛看着佑希,不停地呜咽着。佑希倒抽了一口气,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底板上,那只小狗看见佑希这个样子,好像知道佑希能看见自己,于是叫得更加凄惨地往佑希爬去。佑希看它往自己这里爬了过来,感觉恐惧从四肢百骸涌到了心脏,他缩成一团,本能地用手护住头,大声尖叫起来。“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走开!!!!!!”

熟睡中的悠太被尖叫声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打开灯,看见佑希抱着头缩在地板上,连忙从上铺爬下来走过去抱住佑希,问他怎么了,佑希爸妈也闻声赶来推开房门,问发生了什么事。佑希依然抱着头,缩在悠太的怀里,死死地闭着眼睛,颤着声说:“墙角……墙角那里,有……有东西。”悠太和爸妈一起看向墙角——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爸爸走过去拍拍佑希的头说:“佑希是不是做恶梦了?墙角什么东西都没有哦。”佑希听爸爸这么一说,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看墙角,确实什么都没有。不可能啊,不可能是做梦,怎么会有这么真实的梦。佑希又环视了一边房间,在眼神触及到窗户上的时候,佑希心里“咯噔”一下。那只小狗正趴在窗户上看着他,肠子和内脏挂在外面,还滴着黑色粘稠的血,而它给佑希的感觉就像当时老巫女给他的感觉,阴冷而怪异。佑希看着那只狗,突然想起了那个老巫女对自己说过的话和那双阴阳眼。原来那是真的,原来不是做梦,那个老女乃女乃真的用自己的命换了我的命,而作为交换条件,我真的有了一双阴阳眼。

悠太和爸妈看他一直盯着窗户看,也跟着往窗户看去,可是那里依然也是什么都没有啊。悠太看着小脸都吓白了的佑希,问他:“佑希,你在看什么?”佑希回过神来,再看窗户的时候,那只狗已经不见了。抬头又看见爸妈都担心地看着自己,张了张嘴想告诉他们实情,但是又一阵犹豫,那样的事,就算告诉他们,他们也不会相信吧,说不定还会以为自己因为之前的高烧而烧坏了脑子呢。佑希抿了抿嘴唇,努力摆出一个想让父母安心的笑容,对他们说:“没什么,我刚刚做恶梦了,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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