魄军闻得现形二字,眉宇间泫然一暗,原本潜褐清华的瞳仁霎时黑如泼墨,速又复归常态。他贴城墙纵身飞起,三尺青芒剑直直挡下万钧天雷,蔓身银晖中沉声道:“在下破军,乃北斗星阵第七郎,在凡间以魄力之‘魄’字替易上界真名。羲神口口声声称我妄魔,可有真凭实据?”
“你真身确属上界星君不错,但你不知自己已被妄魔附体,若非如此,你何以能挟持天后娘娘一路逃遁至此神天尽头、荒宇边界?”伏羲皱眉应道,掌中真光不息。
“我破军星自太荒元年起便以守护掌印天女为己任,如今天女已成神后,但破军之职从未改变,自是天上人间,世代追随娘娘。此乃我之本份,不知同妄魔有甚干系?”言罢,青衫郎抬头看向高天中的聂小凤,二人四目相对,皆是会心一笑。却教我看得没来由心中一沉,势如恒砂坠海。
伏羲闻言亦抬头瞧一眼高天中的小凤,复又低头冷冷道:“不必多言!妄魔不除,九界必生大乱,今日便是星郎命中劫数,还望星君以大局为重,多生体谅!”言罢,他掌中天雷暴涨,眼看又要无情杀下。
“外公!”却闻天幕中传来小凤的呼喊,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困于东皇钟内的聂小凤双手抚上隐形钟璧,向下方的伏羲疾声道来:“外公难道忘了,我聂氏一门在人间被妄指为魔、遭满门追杀的无情岁月么?”
伏羲闻言一愣,袖中杀气一时顿了顿。
一句“外公”,听得我心中大震!聂小凤在人间的外公乃是当年叱咤风云的魔教教主聂星邪。当年聂氏一门执掌的五毒教总坛势力遍布中原二河流域,纵横南疆北
海与幽云十六州,因此触怒了中原九大门派的利益,九大门派集聚了天下武林豪杰,又暗埋顶级高手在五毒教内部,里应外合多年,终于一举歼灭了五毒圣教,巩固
了武林正道在中原的既得势力。因此早在小凤幼年时,聂星邪便已在当年人间的“剿魔”圣战中,遭正道偷袭围攻而亡。
而万万始料未及的,便是这位在人间被武林正道称为魔头、倾力追杀的五毒教主聂星邪,真身竟是重天之上的上古天神---伏羲!
只见小凤虽身陷囹圄,却仍不忘缓一缓声色,又向伏羲娓娓道来:“外公明知魄军所以被妄魔附体,全因遭玄皇亲手所害,如今外公不替小凤讨回公道,反要相助
玄皇,剿杀对孙儿真心相护之人,却是何解?难道这神天郡王、八界圣公之尊,在外公眼中便当真胜过了骨肉亲情、天轮公道吗?”。
却见伏羲
闻得此言,已是双袖颤抖,他转过身恸声对聂小凤道:“凤儿误会外公了!你有所不知,当年外公不忍见人间更朝战乱、百姓受罪,故转世为人,原欲建立一番功业
以化解苍生疾苦,谁料一入红尘,神愿反被人世间百般妄念所扭曲,非但未能拯救人寰,反而适得其反,所做所为皆被指作了邪魔歪道。这其中固有人类倾轧相害,
亦有我自身骄奢狂傲、不择手段之故。所以,你当知妄魔之力是何等诡谲厉害、无孔不入,甚至可夸大佛之弱点、篡改神之本心。今日剿魔,势所难免,全为苍生福
祉,同其他皆无干系!孩子,你便高高观战,莫再多言,以免让那妄魔寻机以趁!”
一番言毕,伏羲大喝一声,双掌间天雷暴涨生威,将魄军牢牢摁在长城高壁上,魄军皱眉走剑,意图挣月兑,却被万钧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
“放箭!”伏羲一声令下,天边顿时鸦黑一片,滚滚而来,已是万箭齐发,汩汩风声须臾至,眼看便要将长城上的魄军射出个千疮百孔。
“军!”但闻半空中聂小凤一声尖厉恸呼,却见她丹田处突地涨起炫丽光华,倏然将东皇钟大力掀开!聂小凤一跃而下,持剑冲去真理长城,一把便搂住了紧贴墙头、纹丝不能动弹的青衫郎君!
“小凤!”我大惊失色,本能从长城内一跃而出,“爹爹!”绛雪万不料我会如此,忙跳来拦我。披天箭雨已当头杀下,我提足毕生精气飞至高天,扬起雁伏刀左
右拦阻那些绵密杀下的神天箭幕,却见枚枚金头神箭溯地穿破我胸而去,如过无人之境,我低头看去,身上竟安然无恙,一处箭眼不见!再看紧追而来的绛雪,箭雨
之后,她却也是毫发无损,满目迷惑。
“凤儿!”“天后娘娘!”
身后众人纷纷惊惶大叫,我同绛雪回头一看,只见万枚神箭已直挺挺朝城壁上的二人凶狠砸下。事到如今,在场再无一人能够转圜局势。
我透过箭林弹雨看向正依偎于城墙上方俩俩相望的二人,那青衫郎君已将聂小凤拢在身后,自己以背示人,护住她整具娇躯,小凤抬眼看向他,一双秋水天瞳纯净如初生之灵。
那一瞬间,我便在她眸中重温了那久违三十余载的清水温柔。那时的哀牢山,我正年壮卿正娇,山峦万碧篙撸摇。那一夜的奔突寻找,雨中相遇,榻前倾情,终极于乱,无论对错,无谓因果,皆已成为我与她的一场命中注定,今生无返。
小凤,当初师父不能给你的,如今他都能做到,有他伴你上路,也不枉你真心相赴一场。
我这么想着,目送着一往无前的淋漓箭雨,视野中倏地朦胧起来。
弹指一挥间,只见真理长城璧上殷华一闪,眼看无情箭幕即将袭上二人,却突然同时顿住,浮在空中嘤嘤作响,瞬间又齐刷刷倒退而去!长空中,漫天席地的箭幕
如闪电般四下飞退,万点箭影嗡鸣着撤回绵密云端,只闻天边响起连串噗噗噗的弓箭归弩之声,我定睛望去,所有飞出的金蘭箭羽,都已如数归返于万名神弓手的弩
囊之中。
我回头望向长城上的小凤和魄军,他二人目光却直直穿透过我,望向迢遥高远的天幕尽头。
却见天地一暗,复又一燃,睥睨间神天云顶大开,内泄万转真华,寰宇骤亮,真理长城前所未见地清晰如洗起来,每座城楼皆被映衬得近在眼前般晴明,城墙北面黑暗了亿万太荒纪元、了无生机的穹天绝境,顿时被此突如其来的恢宏光曌欺去了浩远苍穹。
那光辉盛而不骄,耀而不灼,威而不怒,沛而不欺,迢遥天顶且传来天籁玄韵,如影随行。天幕上顿时翻涌起九色真云,弥天绚烂,突见一道耀宇光辉从无量神天之顶直穿而下,烨世华威曌彻寰宇,霎那间天地静止,时空开道,重宵上下层层通亮,苍生万界永恒春归。
却在这通天冠地的盛大光柱中,唯见一曌璀璨金晖,从天顶向云陆冉冉坠来,那金辉周翔,茕天流霓尽沾恩泽,万缕银带环绕相侍,定睛看去,竟是九曲银河随之落天。
至半天时,始见光曌中现出一抹清晰浩瀚的男子身影,正徐缓降下天峰绝境,但见来人身周,云霭蒸腾四泄,争先恐后开道,原本隐于两扇大神天门之内的日月此
时双双腾空而出,朝天宇中静落的男子争相飞去。来人步履清瀚,行止平和,一足轻踏上迎来的太阳,茕茕盈月便虔诚地追随其身后,满盘高悬,双曌交汇,一时间
金晖银耀共梵天十霓,齐齐环绕着男子。
他欣长巍峨,仪动澜天,墨发三千,飘孓如烟,额鼎瞻天冠,身御白金袍,袖摆上缀满宸星绛钻,沿
着锦绣袍身一路绘出层叠衔接的无数重霄胜景,细细数去,竟各有一百零八天。我欲细辨他容颜,却见他帝冠前后,十二旒阳珏珠沉沉坠毓,两鬓十六栉紫金珟威仪
昭彰,将其庐山真面目掩了个若隐若实。
大千寰宇,霎那静音,却见齐天众神由前及后,依序向立于曌阳之上的男子倾身拜倒,连天铠甲此起彼伏,如壮阔波澜,只闻众神同呼,声贯重天:“恭迎玄曌御驾,天地神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天中的男子透过冠前层蔓珠帘俯瞰下来,目光如渊深邃,似水执著,拂过云陆上跪倒的众神之际,势如浩淼凭栏,菩提空花,枉无一物。却在他目光挪去真理长
城高墙上紧紧熨帖的二人时,隐约可见那冕帘之后,峨蚕微蹙,眉字成川,眸底攒出生动光辉,复杂情意从十二枚白珏旒帘下缓缓溢出。
他向下迈出一脚,身周萦绕的九曲银河立刻铺展去足下,万点星辰攒腾密布,争相侍他步履。他一步一迈,踩下鎏宸万点,星曌光辉顿时应和着他步伐朝八方寰宇飞溅开去,他便这么踏着万里银河,向真理长城步步走来。
待他走得近些,却不难看见他披天云袖中尚执着一枚通体碧绿生莹的翡翠横笛,模样倒是同我当年赠给小凤的那支翠雪羌笛颇为相似。
直待发现他腰间鑽刻着九莲吐蕊、千阙珍集的紫金銮带上,正细细垂绦下一枚极为突兀粗糙的汉白玉佩,我更觉似曾相识,神思一恍间,来人已迈步经过我身前,径直走向二人。
他神曌恢弘,满身的鼎天华轮却是一步一卸,先是双肩上幂天席地的锦灿披篷无声隐去,接着不见了前后十二旒摇烁不休的顶戴华冠,须臾又消失了腰间的紫赤蟠
金雕鸾带,待他一路走至魄军同聂小凤二人身前数米时,已是仅着了一身淡素寻常的茕雅白衫。见他墨发银穗敛,腰间缓带闲,却仍系着那抹汉白玉佩,掌间,亦还
轻携着那柄翡翠横笛。
这名被众神尊称为玄曌的男子,目光静静停驻在七米之外的聂小凤身上,却是止住脚步,不再近前。此刻他周身焕发的无垠皎洁,一如时间的原点与尽头,那最初与最终的孤臻寂寞,便是那诸天万界、无垠寰宇间,最为沉默高华的至尊姿态。
我看着来人一清如洗的面庞,那张我每日例行晨昏定省时,皆会从铜镜中看到的熟稔容颜,顿时千百万亿个岁月光年,纷纷在眼前重叠起来。
时空深处,幽幽一颤。
“爹爹!”身旁的绛雪早已泪流满面,呼唤出声,向着经过的男子背影,匍匐跪倒,倾身叩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