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撒谎对江蒲而言是件极容易的事,她眼珠一转,就编好了说辞:“甚么文采不文采的,我也是打话本上看来的。”
桑珠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徐渐清则笑了笑,敛去了眸中的厉芒。一行人说笑着进了庵堂,桑珠先往知客寮,请了位姑子出来。
“小庵前来游玩的施主多,几位还请自便才是。”那姑子一脸的冷淡、不耐。直到徐渐清模了百十个钱出来,她脸上才露出丝笑意来。
“诸位施主是先到偏殿奉茶,还是叫个沙弥尼领着四处随喜随喜。”
徐渐清道:“我们已经定了临江亭,倒不急着吃茶,劳烦师太领着我们四处随喜随喜吧。”
听说他们定了临江亭,姑子眼睛噌地亮了起来,脸上笑开了花:“原来是包了临江亭的施主,老尼正在这里张望着,说怎么还不来呢。”
前些日子庵里就在议论,是甚么人包下了临江亭。来留云庵的客人虽不少,可是能包下三层的临江亭,绝对不是寻常人家。
知客寮里的姑子,个个都指望着撞上。万没想到这么尊财神竟叫自己碰上了。若是侍候的好,到时候还怕少了赏钱!
因此,姑子万般殷勤地在前头带路,花圃里的一丛山茶,她都能编出大段大段的故事来。更不用说放生池边竖着的,年代久远到看不清字迹的石牌,还有大雄宝殿、观音堂,每到一处,她都是说得眉飞色舞。
诸人听着也高兴,毕竟这般声情并茂的说书,就是在瓦肆里也是不多见。
那姑子倒是个有眼色的,并不只顾着自己说得高兴,转了大半圈后,见几位女眷面上都有了倦色,便直接领着他们往临江亭而去。
临江亭建在留云庵东南面高兀的青石矶上,众人沿着细仄陡峭的石阶,好容易爬上了石矶顶,一个个俱皆气喘吁吁。
“你们还真是慢啊!”赵元胤背光而坐,看不清神态,不过他的语调依旧是惹人生厌的油滑。
江蒲横了他一眼,抹了把额头上的细汗,转眸看去,登时瞠目结舌,“这,这,这也叫亭子?”面前的楼阁丹窗朱户,飞檐列瓦,秀雅瑰丽,哪有半点亭子的样子?
姑子在旁笑着解释道:“这里原本只建了个小亭,后来香火盛了,庵里才建了这座亭殿,只是临江亭的名字叫得惯了,也就没有改了。”
几位女眷一边赞叹着,一边随那姑子进了亭殿。
江蒲见宽敞的亭殿内,摆满了桌椅,却是空无一人,不由疑惑道:“这里怎么这般悄静无人的啊?”
“女乃女乃适才没听见么,咱们大爷把整个临江亭都包了下来啊!”梅官甜亮清脆的嗓音透着得意,却牵得江蒲的眉梢直抖个不停,没想到沉稳精明的徐渐清,也有这么败家的时候。徐渐清感受到江蒲的眸光,随口解释道:“来这里就是图个清静,人多了还有甚么意思!”江蒲撇了撇嘴,心里暗道,果是世家子弟,一出手就是大手笔啊!
一行人上到三楼,早有小尼姑备好了各式茶点素斋、时令鲜果,更有庵里备下的昆班小戏相候。
“哟,这庵里还有小戏的呢!”看到那些俏生生的小姑娘,江蒲眼前一亮,这真是出乎她的意料。
姑子笑回道:“女施主不知道,咱们这临江亭,一到夏日比着河面上还凉快,城里的太太女乃女乃们多喜欢过来消暑,干坐无趣,不免要叫上一班小戏。从城里带来多有不便,所以庵里便常年雇着几个女孩子,备着施主们叫戏。”
江蒲一眼看去,除了吹曲笛弹三弦的妇人,尽皆是十岁出头的小姑娘,一个个垂首侍立,惶惶不安。
“你们庵里倒是周到的很啊!”赵元胤自己斟了杯茶,指着柳三娘,问那姑子道:“你可知她是谁?”
那姑子见柳三娘衣饰华贵,只当是哪府里的女乃女乃,这一路下来都没敢抬眸打量,这会赵元胤问起,她又不好直说不认得,心思转了转,笑道:“城里的太太女乃女乃都是常来常往的,只是这位女施主看着眼生,怕是才刚搬来金陵吧。”
赵元胤呵呵一笑,“师太真是方外之人,连欢喜楼的柳三娘都不认得么?”
姑子闻言一愣,抬头细看过去,可不就是金陵城,艳帜高张的柳三娘么!只那么一眼,她眸中便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不屑,连腰板都稍稍挺直了些。
戏子,不过是落了乐籍的贱民,比着自己还要不如呢!
看到那姑子轻鄙的眸色,柳三娘倒是没甚么,江蒲却不悦地蹙了眉正要开口,徐渐清自怀中模出一小锭银锞子,丢了过去,“戏我们就不听了,庵里若有说书的先儿叫两个来。”
那姑子接了银锞子,眼睛都笑得不见了,“有的有的,老尼这就去叫了来,施主有事只管吩咐下边的沙弥尼。”说话间,她就领了小戏并小尼姑退下楼去了。
过不大会,果然上来三四个说书的妇人。徐渐清他们早饭都用的不多,这会逛了大半天,月复中饥火烧心,也没心思听甚么说书,随便挑了一回,就吃喝了起来。
待得吃了七八分饱,赵元胤便坐不住了,管沙弥尼要了双干净的竹筷来,又四下看了看,伴着梅官“哎哟”的声音,她丫髻上的彩带,已拿在赵元胤手中,“人家击鼓传花,可是嫂夫人爱花,那咱们就击鼓传箸吧。”他一边说,一边将彩带缠在竹筷上,
柳三娘附声笑道:“比干坐着听书听的曲好多了。”
江蒲却苦了脸,“你们是好,我可甚么都不会呢!”
徐渐清给她挟了块栗子糕,柔声轻慰,“放心,有我陪着你呢。”
头一通鼓落在涂泰头上,他二话不说,打了一套伏虎拳。第二个是梅官,因江蒲说听多了她的旦角,她便拣了段小生的女圭女圭腔,倒也高旷辽远,就连柳三娘也赞好。
趁着赵元胤下去小解,江蒲吩咐打鼓的妇人道:“你等会看我眼色,让你停就停,只要鼓点落得对,就赏你十个钱。”
妇人自是忙应不迭,柳三娘却笑道:“我劝大女乃女乃还是罢了,赵相公的手脚可是快得很的……”她话音未落,就听见徐渐清上楼的脚步声,江蒲忙以眸色相止。柳三娘便也一笑收住了。
鼓声再起,江蒲一双直盯着那双竹筷,见它一到赵元胤手上,忙就给那么妇人使眼色,结果她只顾着打眼神,不妨竹筷已落到了自己怀里。
“这个鼓点停得好!”赵元胤拊掌而起:“嫂夫人,你看了那么多话本,也说个给咱们听听啊!”
江蒲可怜兮兮地望向徐渐清,“静之……”
不想徐渐清却侧过头,还丢过来一句:“自做自受!”
江蒲看着赵元胤得意的笑脸,心里忿忿,这厮一定是故意的!
适才自己无意呤了半首词,已经叫徐渐清动了疑,这会自己可是要小心一点,不能再出甚么风头了。她心思转了好几转,陡然想起个谜题来,换了笑脸道:“故事是我不会说了,不会我倒有个小小的迷题,不知你猜不猜得出来!”
她这么一说,众人都眸带好奇地看了过来。
江蒲先吃了口茶,不紧不慢地问道:“东南西北,哪一方无佛?”
看着众人面面相觑的样子,江蒲好不得意,给自己斟了杯茶,坐到窗边:“你们慢慢想啊!”
临江亭是留云庵的置高点,且它殿内八面开窗。下边的重重殿宇尽收眼底不用说。就是自山门蜿蜒而上的石径,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江蒲所坐的位置正对着山门,一眼看去,山道恍如白绸丝带,路上游人如蚁。而远处的渭丰河的河堤上,柳色如烟衬着皑皑雪景,真真是美不胜收。
突然,江蒲眨了眨眼,探着身子往外趴了趴,那两道往山下去的人影,不是徐孜需和徐渐明父子俩么!只是他俩人都穿着素色衣袍,倒不像是来游玩的。
徐渐清垂首沉思了会,抬头微笑,“我想,应该是南方无佛。”
听见他的回答,江蒲不禁有些吃惊。这种脑筋急转弯似的问题,他应该从没接触过,居然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答上来。
赵元胤追问道:“为甚么啊?”
柳三娘“扑哧”一笑:“因为南无阿弥陀佛。”
赵元胤听了一愣,瞅了江蒲一眼,“就说她想不出甚么正经谜题。”
江蒲的兴致全被那两道人影搅没了,淡淡地笑了笑,“我适才就说了,我甚么都不会的。你硬逼着我只好拿这种不入流的小谜题来搪塞了。”
赵元胤听她语气不对,倒不好与她争辩,讷讷地坐下,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她!
他们人本就不多,江蒲又懒懒的,登时就没甚么意思了。众人听了回书,便也就散了席,回去了。
把柳三娘送回了欢喜楼,桑珠才试探着问道:“女乃女乃是乏了么?”
江蒲摇了摇头,不知该如何启齿,更多的却是不敢说。今日是花朝节,就算徐渐明不愿和兄长一同出门游玩,那么他总该陪着王篆香出门吧。可他偏偏和在父亲一起,而且看他们那一身素色衣袍,也不像是来玩的。
那么他们是来做甚么的?
徐渐清真是只是陪自己来赏花看雪么?他知道不知道今日,他的父亲兄弟也会来?赵元胤和涂泰和众人分开了小半个上午,他们又做甚么去了?
江蒲被这些秘密压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心底一阵阵的发冷。
桑珠和梅官见她脸色不大好看,只当她是累了,便都悄静地坐着不出声。一时间车厢的气氛沉闷了许多。
辚辚的马车,在主仆三人的沉默中驶了进徐府的角门,桑珠刚挑了车帘,就见上月新来的周大娘,急急地赶了上前:“大女乃女乃,你可总算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