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孜需的书房设在东厢房,江蒲和刘氏坐东边耳房里闲话家常,听见响动连忙起身,几步出了小门,拐到东厢房的窗下。
只听得徐孜需在里面一边拍桌子,一边怒声喝问:“你说甚么?”
“我说……”徐渐清冷泠地笑声自窗中传出:“官瓷那一块若是二弟负责,父亲也会具本上奏么?”
江蒲心里直呼不好,脚下已随着刘氏进了厢房,暖帘才刚挑起,就见一块飞砚直奔徐渐清而去。伴着婆媳俩一声惊呼,徐渐清的额头上登时鲜血长流。
刘氏哭着喊了声“我的儿!”就赶上前用帕子给他捂住伤口,嘴里不停道:“你要是有个好歹,叫我将来靠谁去!”
徐孜需气犹未消,指着刘氏道:“你看看你养的好儿子!”
刘氏本是一边痛哭,一边斥骂儿子的。听了丈夫的话,收住了眼泪,圆圆的脸缓缓地沉了下来,转过身冷冷地看着徐孜需,反问道:“我儿子?谁是我儿子?我儿子二十六年前就没了!”说到最后一句,刘氏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吼出来。
徐孜需闻言一愣,脸上浮起愧疚地神色,眸光躲闪,语声也黯淡了下来:“好好的,又提它做甚。”
“好好的?”刘氏接着冷笑:“谁好好的了?你那么大一块石砚抡过来,若不是他避了一避,你是想要他的命么!”
适才徐孜需也是一时气急,也没看手边是甚么,抓起来就丢过去了。这会看儿子满面鲜血的样子,早是愧悔不及了,又听了刘氏的喝责,愧得恨不能把头埋到肩窝里去。
“老爷也是一时气急了,没留心,太太……”李氏从黑暗中走出来相劝,话才说了一半,被刘氏“啪”地一耳光甩在脸上,发髻间的白玉簪“啪”地声摔在地上,跌得粉碎!她精致得如同面具的脸上,登时浮起了四条红肿的指印。
跟来的仆妇、丫头都忙低了头退了出去,只有江蒲睁大了眼睛,两眼放光,原来刘氏是这么强悍的人啊!
刘氏一记耳光扇过犹不解气,指着李氏的鼻子怒骂:“你不用在我面前装贤良,有这会劝我的,刚才为甚么不拦着老爷?由着他们父子这样闹,你是死人不成!”
李氏鬓发微乱,也不敢抬手挡红肿了脸,只低着头不说话。哪里还有半点在老太君面前矜贵、尊重。
徐孜需就在李氏身边,看挨打受辱,竟是一声都不出的,好像他压根就不认识李氏一般!
江蒲在心里狠狠地鄙视了把徐孜需,劝刘氏道:“太太,且先扶着大爷回去,差人去请大夫是正经。”
刘氏忿忿地啐了口李氏,才唤人进来扶徐渐清回去。而她自己不过是送到院门,嘱咐江蒲几句罢了。
仆妇们将一身是血的徐渐清扶回院中,涂嬷嬷出来一照面,脸色唰地就惨白了,甚么都还来不及说,两行热泪先就顺着她略显苍老的脸颊滑下,上前扶了徐渐清,一迭声的叫请大夫。
江蒲被挤到后边,看着素来都有条不紊的涂嬷嬷,心慌无措的样子,才发觉刘氏的眼泪不大值钱。
“嬷嬷,我没事。”
被涂嬷嬷摁在榻上的徐渐清,试图以平缓的声音安抚自己的女乃娘。可惜涂嬷嬷只忙着指挥丫头打热水、拿伤药,压根就空搭理他。
“你就让嬷嬷忙着吧,不然看着你这样,她更难过。”江蒲走到徐渐清身旁,拿开他捂在伤口上的帕子,踮脚看了看,鲜血跟泉水似的往外涌。江蒲不由轻叹了声:“你也糊涂,老爷心里本来就不痛快,让他教训一翻也就是了,偏偏又去顶嘴……”
她还没抱怨完,涂嬷嬷就亲自端了热水来,江蒲接了过来:“嬷嬷我来吧了。”
涂嬷嬷看了看江蒲,虽不放心,可自己一个女乃娘也没有和女乃女乃争的道理,只好不大甘愿地退了开来。
然他的伤口的血迹怎么也擦不干净,反倒染红了手巾。涂嬷嬷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急声问外边:“涂泰怎么还没把大夫叫来啊!”
“嬷嬷,大晚上就不要闹这么大动静了,弄点伤药止住了血就好了。”流了这么久的血,徐渐清的嘴唇都有些泛白了。
他这么一说,江蒲才想来,吩咐桑珠道:“你到我屋里看看去,我记得上回还多了一些药的。”
桑珠答应了,一溜小跑了出去,在门口险些撞上了罗绮和心漪。二人走进屋,一瞅见徐渐清那一脸的血,惊退了一步,脸上刹白一片,好像流血是她们似的。
罗绮先就哭了起来:“好好的,老爷怎么就动了这么大的气啊!”
江蒲也不清洗伤口了,换了干净的手巾,死死地摁住徐渐清的伤口。而她的一双手也被血染得通红。这样流血不止的情况江蒲也是头一次见,她勉强稳着心神,给徐渐清止血。罗绮再一哭,她忍不住就吼道:“要哭给我滚回屋子哭去!”
心漪扶了罗绮退出小纱橱,在外头的椅子上悄静地坐了。
“药来了,来了。”桑珠抱着药箱一径跑进屋。
之前徐渐清在江蒲屋里养了好些日子的伤,换药甚么的都是江蒲亲力亲为。让徐渐清自己摁住伤口,她则麻溜地从药箱里捡出个瓷瓶,一块白绷布,用嘴咬掉瓶塞,左手上的绷布摁住瓶口倒了药,转向徐渐清:“手拿开!”
她话音未落,手里的绷布已摁在了徐渐清的伤口上,另一只手放下药瓶,就往药厢里去模绷带,然后熟练地一圈圈缠在徐渐清头上。
江蒲和徐渐清离得极近,只是她的注意力都在伤口上,全没留意。从江蒲给徐渐清摁着伤口起,他的眸光就一直落在江蒲的脸上,她粉红的脸上有一层细细的绒毛,就像一颗饱满的水蜜桃,让人很想,很想,很想咬上一口。
意识到自己的心猿意马,徐渐清忙敛了眼眸,调侃道:“素素,你这裹伤的手艺是越发的好了。”
江蒲正给他缠绷带,听了这话,顺手就赏了一个毛栗子,不想正敲在伤口上,惹得他连声痛呼:“你要谋杀亲夫么?”
徐渐清这话虽是报怨,不经意间却流露出亲昵来。但当着那么一屋子丫头、仆妇的面,江蒲先是面上一红,后想起外边还坐着两个小妾,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
江蒲将手中的绷带往他怀里一丢,“嫌我手重,那就换人来吧。”说着,转身就走,弄得徐渐清莫名其妙。
这可为难死捧着药箱的桑珠,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江蒲揣着莫名其妙的心情回了自己的院子,丫头们打了水来给她洗手,再又换衣洗漱,这一阵折腾外头已传来三更的梆子声。
江蒲半躺在暖暖的被窝里,盯着挂在床帐上的荷包直出神,没有半点的睡意。
桑珠从那边忙了回来,见里头已熄了灯,就拉着梅官问:“女乃女乃说甚么没有?”
梅官正理着江蒲换下的衣服,摇了摇头:“倒没说甚么,只是看着闷闷的。”说着又桑珠道:“好好的,大爷又是怎么了?”
桑珠瞪了她一眼,训道:“爷们的事情也是你打听得的?”看着梅官还肿着的小脸,桑珠觉得有必要和她说说内院的规矩:“你即过来服侍女乃女乃了,就比不得在学里了。凡事多看少说,不然你自己吃亏,指不定还要带累女乃女乃呢……”
江蒲躺在被窝里出了半天的神,翻了个身,听见外头桑珠教导梅官的话。心头不禁泛起丝苦涩,桑珠也不过才是十八的年纪,就这般的老成持重。想来这三年,主仆俩在徐府的日子是很不好过吧。
想到老成持重这个词,江蒲心头蓦蹿出个惊惑来。徐渐清虽然才止二十出头,可却是让人模不着底的沉稳性子。且不说上回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一睁眼就能把线索告诉给老爷子的本事。
就凭他下午在欢楼忍李茂的那份劲,也绝不可能招老爷子动那么大的气。
那么,只剩一种可能------他是故意的!
江蒲陡然坐起了身子,适情的情形在脑子重播慢放。奇怪的还有刘氏。上回徐渐清受了那么重的伤,刚睁了眼老爷子就问东问西,也没见刘氏动气着恼。
为甚么这回她就气得大失常态?李氏虽只顶着贵妾的名份,可因着她背后的老太君,其实在府里也就差不多和刘氏平肩了。
而刘氏和她也是素不相犯,彼此都当对方透明。可今天,刘氏居然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无缘无故地给了她一记耳光。刘氏就不怕老太君知道了动怒么!
还有徐孜需,为甚么刘氏一提死去的儿子,他就像泄了气的皮球?难道,那个孩子是死于非命?
疑问一个接一个,不停地往外冒,江蒲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太阳穴更是一跳一跳地抽着痛。她索性披了衣服起身,听外头桑珠已睡得沉了,小心翼翼模索着出了碧纱橱。
外边上夜的小丫头细细地打着呼,听着很是斯文。江蒲轻手轻脚地开了房门,登时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她感觉脑子立时清醒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