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村外,如家茶楼。
陈桓男手持着那柬绢黄纸,正襟危坐于胡凳上,满脸的严肃样儿。
这绢黄纸,正是昨个中夜时分,崔名舂模黑送往陈府去的那封公函。只不过,一直延至今晨卯时末刻,才由奴仆怀里辗转交入陈桓男手中而已。
是以,弄得陈桓男一见公函,愣是被催了个措手不及。连早食均未顾得吃口,便于朝食时间,快轿赶来了公函上所订的这家茶楼。
至于公函上所隽写的内容,实则仅只有寥寥数语罢了,且简明扼要:“今日辰时,特邀陈明府,请往如家茶楼一聚。”下注则为,“高力士”仨个刚劲的字眼。
越是盯视着这两行精短的函札仔细揣摩,陈桓男额际越为冒虚汗。着实忖不通明,如上所述的人与事,究竟是为真,亦或是为假。除此之外,更尤为不无困惑,倘若非是有人蓄意伪造这帖书筒,那么高力士到底又是于何时暗访来了其所管辖的这块地角?
“再给某小心回想番,前来送此函之人,真介个乃为这茶楼的伙计?”心下疑虑重重,陈桓男情不自禁沉质了遍身边的随从。
“回陈明府,正是。”被陈桓男询置者,亦不是他人,而是先时曾与崔名舂于陈府朱门外有过一面之缘的方形脸的小胡子者。对于陈桓男所询之事,其可谓敢一百个凿肯,夜半时刻曾至陈府门前,嘈切着非要见陈桓男的人,铁是如家茶楼的伙计没错。
何况,打由陈桓男接到公函之后,便立时下令,对全府上下展开直线追索,直接查找见方形脸的小胡子者,并询定其便是最初将公函“抓截”到手的当事人,直至这会为止,陈桓男已然问其这个同样的问题不下十遍。对此,方形脸的小胡子者其实亦已被质问得添生了份麻木感,想均未想,索性也咬定了这套回话不变更。
殊不知,这桩事,从头到尾最令陈桓男狐疑之处,恰在这点。想高力士乃何等人,可是当今皇帝身旁的红人。高力士代为秘密出京,替李隆基前往各地明察暗访,征选天下绝色美人儿的事宜,陈桓男早已略有耳闻不假,却委实未有防料到,高力士来势竟如此迅雷不及掩耳。
按照陈桓男早时从上头讨贿的线路图掐算,据悉,高力士近些时日理应是已由汉江顺流向东,途经江汉、广陵至钱塘一带才是。怎生反倒速度的寻踵至闽南,且驾临至珍珠村来,一时切实让陈桓男百思不得其解。况且,余外竟出乎常规的差遣茶楼伙计,为之夜送公函,种种事态杂糅到一块,皆隐透着股子蹊跷劲儿。
莫不是,这如家茶楼的伙计,还能是高力士早年间就已安插到本地的探子不成?更甚者,高力士莅临珍珠村,不入陈府尚情有可谅,毕竟,其领密旨时,李隆基已是咛有口谕,交代其“此行选人在精不在多,且务必要于暗中进行,不可随便惊扰地方官府”。但无论如何,于陈桓男思量来,高力士既已向其表露身份,理应不宜选茶楼这种地方约定聚见。除非连整个如家茶楼在内,背地里均是依仗于高力士帮拓,如果那样,这一切自然另当别论。
然换言之,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可能性似乎理当划为小概率事件。须知,如家茶楼掌柜的,本家也姓陈,单由姓氏上说论,祖上与陈桓男家堪称同出一姓。虽说时至而今,陈掌柜与陈彦方和陈彦原兄弟二人同属平辈人,但其小家“陈”与陈家在珍珠村的大家“陈”,早无多少瓜葛。可不管现今家世怎样,兴也罢衰也罢,陈掌柜的家底,好歹有详载于簿。
“去,将陈掌柜传上来。”陈桓男愈搅愈浑,干脆作备趁着高力士尚未到来的工夫,作欲先行多做些许了解。想必,既然选定于茶楼,总该事出有因。
与其独个心思得身心俱乏,反不如耗别人的脑子,省自己的心肝肺。陈桓男转而略吟,遂环视圈随其一同跟来的诸衙役,尤其立睖了瞥站得离其较近的方形脸的小胡子者,复又官腔十足的发令道:“等下人来了,统统给某把眼睁大点!洞察纰漏。某养人,例来不养吃干饭的!”
见陈桓男孕有愠怒,方形脸的小胡子者不免胆颤,唯诺着朝旁侧偌大的空闲处挪了挪身。看似唯恐被陈桓男揪住,当头挨训挨踹一样。于方形脸的小胡子者后知后觉来,早知这事如斯费力不讨好,即便其来不及撒丫子遁足,想来亦不会于陈桓男面前,老实巴交地承认最先拿到公函的是其,到头来却换来这趟罪受,白陪着遭苦殃。
毋庸赘述,眼下的事若能得以妥帖处理,兴许其尚可讨个赏。反之,则必然首当其冲为此遭受牵连。届时,别说讨彩头,不触霉头已算陈桓男待其不薄。说来,皆怪其死皮,当时倘矢口否认,或言公函是由门缝边上捡拾到的,未碰遇过任何人,至少也可省掉与人对质这出场景。
“不知陈明府,传吾有何吩咐?”就在这空当,本就正呆于楼下时不时留心楼上动静的陈掌柜,也已被位于楼阶间的衙役,吆喝上楼来。
如论辈分,陈桓男原该本分的唤陈掌柜一声“老丈”方合乎礼仪。然而现下,陈桓男乃本地明府,且今儿个亦是摆着其身为明府的官架子而来,面子上的虚礼也就免了。反却是陈掌柜,自觉须倍为谨慎招呼陈桓男。
“无甚事。某今日要招待的贵客尚未候至,且找陈掌柜闲聊几句罢了。不晓得,时下陈掌柜走得开否?”反观陈桓男,却是未显拘矩,全然迥异于陈掌柜的拘谨。
“陈明府一进门,便已包了吾这茶楼。今儿吾只需让陈明府遂心,姑不接待旁人生意。陈明府贵客未到,吾哪里忙得起来。这不,正一个人杵在下面闷得很呐。”陈掌柜见状,也如实回了通。
“未耽搁陈掌柜正事就好。”陈桓男不露声色吃口茶,略顿,忽而皱眉“咦”了声,“某记得,前两次来时,陈掌柜茶楼,原不是有个伙计的麽?怎地这回某来了这大半晌,竟未瞧见其人?反而仅见陈掌柜,事事在身体力行。可是陈掌柜平日里待伙计忒仁善,这当伙计的,竟也胆敢反了天?溜哪儿偷懒去了?”
陈桓男这串话套的,自认相当有水准。一来,既不对陈掌柜遮遮掩掩其当下的行径,直白的昭告于人前,其包场子是因公在身;二来,亦于无形中把燃眉的矛尖摊呈给陈掌柜,即使谈不上单刀直入主题,也未多绕弯子,直截了当的旁敲侧击,掩人耳目情况下,引出了相关崔名舂的话题。
“嗐,甭提那小崽子了。陈明府请吃茶……”说着,陈掌柜便径自上前,替陈桓男蓄了杯茶水,“都说‘人是旧的好,茶是新的妙’。陈明府尝着,这壶熟茶味怎样?”
发觉一提及崔名舂,陈掌柜仿乎面有难色,陈桓男不由愈为犯疑,于是道貌岸然地追问道:“究是怎回事?陈掌柜大可告知于某。怎说,某今时也是当地明府。尚够格过问只字片语吧?”
“不说也罢。”陈桓男越是迫切的欲探知真相,陈掌柜反无所谓的笑了笑,“倘非是陈明府亲临,这般瞧得起吾,不止不嫌吾这茶楼有失体面,并意于此宴请贵客。吾断是讨不得机缘将这壶珍藏了大半辈子的熟茶孝敬予陈明府。”
陈掌柜不疾不徐,陈桓男干着急也不见得有用。为免逼得过甚,反扯破皮,也就顺着陈掌柜说辞,端起递到手的茶水,搁于鼻息轻抚茶香嗅了嗅,继而又浅尝了口:“看茶色,确有些年头了。嗯,果是好茶!以往某误认为,新茶胜旧茶。今个才品知,年头越久的茶,吃起来才越香。真介受益匪浅。”
“也并非所有的茶,皆旧茶略胜一筹。亦鉴于选料。”陈掌柜不苟言笑,另为陈桓男满了杯,“这茶,实也像极人。百行之源,人无信而不立。茶道亦如是。人活到多大把岁数,亦不可忘本,是乃五常之本。”
“陈掌柜所言极是。这饮茶之风,始自吾朝,日益风靡。改日,某亦须登门造访,问陈掌柜叨扰番茶道。”陈掌柜一味顾左右而言它,且不论其是否存心不买陈桓男面子,反正陈桓男的耐性已经几近被其耗磨殆尽。陈桓男此行,可绝非是单来听陈掌柜纯粹讲茶论道的。
察觉陈桓男语味有变,陈掌柜也余有自知之明,敛了分态度。陈桓男“笑面虎”的绰冠,其早已如雷贯耳。诸如陈桓男这号一朝得势者,之于陈掌柜这类人而言,根本得罪不得,亦得罪不起。
茶楼内氛围正值尴尬之际,如家茶楼楼外,与此同时,倏忽亦鼓动起了小阵儿聒噪。
“站住!时至晌午之前,茶楼概不揽客!”
无须细听,陈桓男也辨得出,这道由自茶楼窗格下方,不适时插传入耳的声音,乃为陆双的粗嗓门。
“瞅你这身行头,乃于府衙当差?倘吾猜得不错,吾亦即陈明府所等之客。你且去通传吧!”
陈桓男本以为是有路人想进入茶楼吃茶,这才被陆双阻斥于外。可少时,侧耳倾听见来人道出的口这席话,陈桓男方当即醒悟到,门外人十之八九不是闲杂人等。随即腾地从胡凳上站立起,稍显左顾右盼态,依是忍不住扶着桌沿,踮起脚朝窗格外瞄去。
原仅想先探探来人场派,陈桓男却楞未防,这一瞄不打紧,其登时颇觉气噎。但见,直立于窗格下的来客,身壮体福,长约六尺有余。
这些尚不算刺激眼球。真正令陈桓男咋舌的实在于,那窗下之人,却是横看竖看,均面熟。貌似才于何处打过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