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
夜间一场春雨后,寒梨寺后山上的数千株梨花开的愈发热闹。次日一早,暖阳初升,映照在满山雪也似的梨花上,更为其在清冷之外,又添加了几分妍丽之感。
黛玉姐弟站在梨树中,放眼看去,密密匝匝的梨花如雪似玉,一层层,一叠叠,在阳光下如云锦一般铺排开去。空气中便氤氲着一股冷冷清清的香气。
“姐姐,这梨花真好看。”林灿深吸了一口气,脆生生道。
黛玉尚未及答言,后边传来一个高亮清朗的声音,“白清如雪,玉骨冰肌,素洁淡雅,靓艳含香……当得起风姿绰约这一句了。”
皱了皱眉,黛玉并未回头。这里乃是寒梨寺的后山,来此礼佛赏景的人并不在少数。清明这一节气中,正是踏春赏花之时,便是许多闺阁少女出来,也并不如在城里一般讲究死规矩。因此,黛玉连带着几个丫头,都没有戴着面纱。
她容颜清丽无双,姐弟三人便不往人多地方去。只是找了个清静人少的所在慢慢逛着,不承想后边竟然也有人。
林烨听着这声音有些耳熟,转过身来,便瞧见了后边几个人,当先一个剑眉斜飞入鬓,微微上挑的眼角,唇边似笑非笑的弧度,显得整个儿人飞扬不羁。
果然是见过的。不是别人,正是元宵节那晚在街上遇到过的南安王世子霍锦城。
霍锦城先前只是漫无目的地逛着,谁料一转弯间竟是瞧见了前边几个人,当中一个少女青衫白裙,婀娜纤细。漫步梨花雪中,不时几片花瓣飘落在她身后,那份清灵飘逸,丝毫不逊于梨花。
他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眼看着那仙子伫立花间,春风细微,却足以拂动她的衣袂裙角,竟似是有些飘然欲飞之感。
忍不住的,便张嘴念了几句。
话一出口,自己先就有些后悔——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个登徒子了?
不过,他颐指气使地也习惯了,从没有给人赔不是的。待得林烨一转身,霍锦城一挑眉毛,嘴角一勾,快步上前。
“这位不是林爵爷?”
林烨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换上笑脸,迎了两步,拱手作揖,“原来是世子。”
霍锦城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人,林烨一眼瞟去,竟然还有上次跟险些伤了姐姐的祸首冯紫英。
“前边可是上次见过的林姑娘?”霍锦城目光不离黛玉的背影,含笑问道。
林烨心下恼怒,便是又与你何干?两家本无来往,这见了女眷,虽是在山上不需回避,也没个人家女眷已经明显避让了,还要上赶着打听的!
霍锦城却是不这么想,既然是出来踏青的,何须那么多礼数?就以这山上而言,女眷就不少。一路走来,见也见得多了,偏生林家的姑娘就不能见人?上次在街上,看水溶的样子,似是挺在意这位姑娘。偏生那天她戴着面具,没见着庐山真面目。今儿个,他是定要瞧瞧,到底是什么样的仙姿玉貌,竟然让水溶这个冷心的看中了。
他的祖上也是武将出身,至今仍然握有兵权,这手脚上的功夫,自然也颇使得些。林烨尚未长成,胳膊短腿短。一转眼间已经被霍锦城绕了过去。
林烨一惊,回转身来的时候,便瞧见了霍锦城站在黛玉跟前,脸上飞扬跋扈之气尽数儿没了,一张俊脸竟有些傻了似的。
自家姐姐魅力大,这是好事儿。不过,得分对着谁。霍锦城这样的,还是远远隔开为好。
林烨几步窜过去,不干了,“世子这是做什么?难道没人教过你非礼勿视?眼前是女眷,又不相熟,哪里的规矩,竟叫世子爷如此行事?”
他年纪不及霍锦城,个头不及霍锦城,论拳脚更不及了。只是这时候冷眉冷眼,一张明明很是俊雅的小脸上,弥漫了说不出的冷意,竟叫霍锦城一时无语了。
黛玉冷不防被霍锦城瞧了个正着,心里自然恼火。罥烟眉一轩,含情目微瞪,俏脸之上犹如罩了一层寒霜,转了身,“灿儿,我们走。”
声音如碎冰落玉盘。
霍锦城是个纨绔,不过,这纨绔也分在什么人跟前做。眼前的姑娘,一袭雨过天青色暗纹缎子交领背心,白底绣落叶梅的腰封,水蓝色丝绦压在月白色百褶裙上,底下缀着的一枚青玉梅花佩便与裙角处绣着的绿萼梅花交相辉映。
这样的一个姑娘,面薄身纤,眉目婉然如画。她的神色中带着被惊扰的恼怒,被她清凌凌的目光扫过,饶是霍锦城,也不免有些愧然。
因此,当林烨怒声数落时候,霍锦城难得没有发火,反倒是躬身一揖,“惊扰了林姑娘,实在是我的不是。”
黛玉连眼神都没给霍锦城一个,领着林灿便往前去。跟着的几个丫头里绿柳的胆子大,狠狠地瞪了一眼霍锦城,才跟了上去。
林烨侧过身子挡住了霍锦城的视线,冷冷道:“世子,失礼了。”
随着姐姐头也不回地去了。
冯紫英等人方才不敢拦他,也是因为他既身有爵位,原就比那几个品级高,另一个,却也是都知道他与宁朗之等人的关系匪浅。霍锦城这个南安王世子虽然不惧,其他人哪敢招惹?
“世子?”冯紫英走到霍锦城身后。他上回冲撞了林家的车马,当时虽然没怎么样,但是没几天的功夫,父亲冯唐便不知道从哪里得了信儿,劈头盖脸地将他抽了个鼻青脸肿,害他那几日出去,也只敢说是放鹰时候被伤着了。
他是见过黛玉的,虽只一面,却也知道那林家的姑娘生的好相貌。眼见霍锦城望着林家姐弟离开的方向出神,心下了然。当下笑道:“世子莫不是看上了那林家的姑娘?”
霍锦城年纪已近弱冠,房里虽然有两个人,却也尚未大婚。要说起来,这一对儿女,也是让南安王妃着急不已。
冯紫英压低了声音,在霍锦城耳边道:“世子想来也知道,荣国府乃是林家姐弟的外祖。我听贾宝玉说,他的这位表妹,历来便有些清傲,倒是不然俗尘的意思。不过,我品着他话里话外,对这位林家姑娘可也很是推崇呢。”
“贾宝玉?”霍锦城皱了皱眉头,“就那个草包?”
要算起来,贾宝玉在京里扬名,那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不是为别的,他们荣国府那一大家子,唯恐别人不知道这孩子来历不凡,什么生而衔玉,什么玉比通灵,从他出生起,便一直不断地从荣国府里传出来。亲戚也好,故交也罢,大家面子上自然要过得去,谁也不会当面说什么,可心里边儿,着实对荣国府这个做法无语——别说真不真的,就算是确有其事,这长了脑子的都知道得瞒住了,按得死死的。为何?正儿八经的皇室宗亲,都没有敢说自家子女便是上天有来历的,偏你一个小小的国公府就有?这不是心怀不轨是什么?
也就是如今的太上皇一向宽宥,贾代善又曾在太上皇继位之初立下了大功,老圣人听后不过一笑置之。
霍锦城对宝玉没什么好感——不过是个仗着祖母溺爱的罢了,论文,时常听人说他看不上科举,更将那些科举出身之人唤作国贼禄蠹。但是至今除了听他做过几首伤春悲秋的诗以外,也没见太过出彩。论武……这个根本不能提,他能骑着马,还得有小厮照应呢。
就这么个人,还惦记着那般清逸出尘的林家姑娘?
霍锦城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冷笑了一声,觉得贾宝玉实在是有些妄想了。淡淡道:“你也是大家子子弟,这些话说出去没得坏了人家姑娘名声。”
说罢,也不理会身后的几个人,自己回转身子抬脚便走。冯紫英等都是知道他的性子,忙紧紧地跟了上去。
却说黛玉经过这个也无心再逛,想要回去。林烨安慰她:“不过是几个路边草一般的人,看过了连样子都不必记得。姐姐何苦为了他们生气扰了自己的兴致?”
林灿也拉着她手晃悠,“姐姐,咱们往别处去。”
几个丫头跟着叽叽喳喳,黛玉捂着额头,无奈笑道:“行啦,就依你们呢。”
“我记得前边有座亭子,咱们往那里去。”林烨提议,“不是带了不少点心果子么,在那里也可以一边儿吃着一边赏景。”
黛玉点点头,“过了午时便回去跪晚经。”
亭子不远,几道缓坡一过,便能瞧见了。不巧的是,里边儿已经有人了。
“姐姐,是北静太妃。”林烨低声道。
两方人都看见了对方,这时候就算是羞涩,也没有转身就走的礼。更何况,万事都是私下里商定,也还没尘埃落地,倒也不避讳什么。
林烨看着里头太妃招了招手,笑嘻嘻地带着姐弟过去了。
“姑姑,真是巧了呢。”
太妃笑道:“什么叫做巧呢?依我说,这是缘分才对。”
姐弟三人都朝着太妃行了礼。太妃瞧着黛玉素衣着身,鸦青色的头发挽做了凌虚髻,颊边的几缕秀发随着风微动。也没戴什么金镶宝的饰物,只两只碧玉蝴蝶簪插在鬓边,倒是更加显得清新雅致。
越看越是喜爱,叫她到了跟前拉着坐在自己身边,笑问:“昨儿的果子吃着可好?”
黛玉听了,回想起昨儿林烨和林灿兄弟俩抢果子吃的情形,不由得扑哧一笑。随即又想起太妃尚在跟前,又怕失了礼仪,忙敛了,轻声道:“多谢太妃厚爱,很好吃的。”
林烨笑道,“姐姐说谎了。姑姑赏的果子,她没吃着几口,全都落了灿儿的肚子。”
“哥哥也吃了!”林灿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反驳。
太妃一怔,随即大笑不已。叫了林灿到跟前,笑问他几岁了,平日里在家做什么。
林灿一一答了,脆脆生生的童音让太妃越听越喜欢。扭过头来,拍了拍黛玉的手,笑道:“难得几样东西你们喜欢,今儿安润还有的送来呢,回来再给你们姐弟送些过去。”
她无限鄙视自己儿子搞不定林家,昨儿得了林烨的准信儿,立马就遣人回了城里,一个去了老娘家里报信,求老娘赶紧着进宫请旨,先定下来。另一个人,便遣回了王府,替她嘲笑儿子,兼报喜。
照她估模着,儿子那是绝对不会沉住气的,能撑到今儿早朝结束,就该跑来了。
不出所料,这里黛玉姐弟才坐下不久,水溶就来了。不但他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荣王爷徒四。
水溶一朝得志,哪里压得住心里的喜悦?早就跑去徒四跟前得瑟了。徒四心里酸溜溜的——人家水溶,算是要成正果了。自己的正果,什么时候呢?
因此,今儿水溶说要往寒梨寺来,徒四忙不迭地跟上了,也是要瞧瞧林烨的意思。分开没两天,他是想念不已。就不知道那个小没心肺的惦没惦着自己了。
他们二人,俱是身姿挺拔,面目俊美。一个青衣黄衫,一个白袍当风,这一路上山,不知道暗地里吸引了多少赏春闺秀的目光。
黛玉脸上已经如同蒸霞一般,起身行礼后,便默默坐在一旁。太妃得意地看了儿子一眼,修剪的极为漂亮的眉毛一挑,颇有些炫耀之意。
徒四笑着给太妃行了礼,“表姑,可是有喜事让您如此高兴?”
太妃笑得见牙不见眼,“喜着呢。”
又怕打趣过了黛玉脸上下不来,忙岔开了:“你们怎么一块儿来了?”
徒四是元后嫡子,深得圣宠,自己儿子从小跟他一块儿长大,感情自然是好的。太妃出身皇室,一些门道看的清楚,虽说早先不大愿意儿子与哪个皇子过于接近了,不过哥哥喜欢徒四,皇上也有意无意地将自家与徒四放在一条线上,这里头的意味,便不言而喻了。
“来的倒是巧。我才和林家小子说了,要请了他们回去吃素斋。可巧你们就过来了,莫不是踩着点儿来的?”
说笑了一回,太妃打头儿,众人拥着,回了后山的院子里。
因有外男,黛玉便推辞不过去。太妃哪里肯依?只拉着她在自己住的内院里吃饭,打发了水溶徒四两个带着林烨林灿在外边儿自用。
徒四悄声朝林烨道:“你瞧瞧,水溶还有点儿样子么?打昨儿傍黑儿就是这个样子了。”
林烨看着水溶唇边一抹傻笑,也是忍俊不禁,心里又多少有些个不忿姐姐就这么落到了他的手里,指挥着林灿,让他指使水溶一会儿拿果子一会儿倒水,摆足了难缠小舅子的款儿。
寒梨寺里不过住了两日,太妃回了城里,林家姐弟先打算要往别院去。不过,临走时候太妃悄声嘱咐林烨:“咱们两家的事儿,我都托给母亲了。想来,那旨意也就在一两天里。”
这么一说,倒是不好去别院了。林烨便自作主张,也回了城里。
到了四月初六,一大早还没起,外头喜鹊就呱呱地聒噪着。吃饭时候林烨抱怨了一句,秋容抿嘴笑道:“说不定是报喜呢。”
果然,才过了巳时,便有内廷传旨太监来,宣林烨往德化门去听旨。本朝皇家赐婚,大多数是在德化门。林烨心里有了底子,欣欣然去了。
三跪六叩地接了旨,兴冲冲回了府。府里林胜等人得了信儿,自然欢喜鼓舞,都围着林烨道喜。林烨摆摆手,往后边黛玉那里去。黛玉这边儿一听见了消息,早就躲进了房里。一院子的小丫头老婆子堵在门口讨喜钱开玩笑。
林烨进去了,重重咳嗽了一声,“传我的话,府里每人赏一个月月钱。”
众人都是笑容满面,福身谢过,一窝蜂地散了。
林烨这里才得进了屋子,见黛玉脸颊带赤,十分好笑,“姐姐,你害羞啦?”
惹得黛玉白了一眼,倒也冲淡了些尴尬之色。
林烨跟个小管家婆似的,掰着手指头跟黛玉算起了要开始预备的东西:“……一应的家具要上好的,即刻就让人起身往南边儿去采买。咱们一辈子大事,酸枝木的断乎使不得,一水儿都要花梨木。衣裳布料不急,每年每季都要换新花色,临到办事的时候再预备也来得及。首饰头面什么的,姐姐这两年戴的也素净,倒要好生备下精致富丽些的,这事儿给女儿坊去办……古玩玉器书画条幅的,咱们库里收着不少,姐姐自己去挑,全都要好的。还有……”
这里说的正在兴头上,外边儿一个婆子小跑着进来,“大爷,姑娘,外老太太家里来人了。”
林烨看看黛玉,见她也面露诧异之色。这个时候不年不节的,也不是谁的生日,怎么打发人来了?
来的是王夫人。
她今日进宫去请安,说起黛玉之事,“如今我看开了,万事就依着娘娘和老太太,只盼着宝玉能好就行了。倒是娘娘,这事儿赶早不赶晚,早些定下才好。”
依着她的主意,最好是元春下一道旨意赐婚。不过元春虽然不大通透,这点倒还知道,当下便拒绝了。
“母亲,我虽然是贵妃的位分,可是到底上边有太上皇太后和皇上皇后呢,怎么有我下旨赐婚的份儿?母亲找人去趟林家,就说这是我的意思,难道他们还能不依?”
王夫人只得作罢。
按说,就算是想两家做亲,如他们这般,也要先行请了那德高望重的官家女眷来说。可是现如今这荣国府里的情形,是寅吃卯粮。王夫人自己的小金库不想动用,凤姐儿那里有些个打渔晒网,时常要露出撂挑子的意思。薛家呢,许是听见了什么风声,这些日子也不大到贾母和她跟前来奉承。王夫人急着定下林家的事儿,也好图谋一笔好嫁妆。她可是记得,当年小姑子出嫁时候,那十里红妆的情形。如今定下黛玉,林府就这么一个女孩儿,小姑子当年的陪嫁,自然都应该交给她!
王夫人端着长辈的款儿,满脸慈爱,又带着些趾高气扬之色,说了半日,浑然没有注意到林家姐弟变得阴沉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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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开虐王夫人……顺带着发展发展J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