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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眉正在堂屋里做棉袄,黄老爹放宽了让拆掉黄秀才和席氏的旧衣,今冬过年他们的衣裳便有了着落,她才剪裁好衣裳料子,刚动针线就听到外面的声响,撩开草席帘子见是山岚,便轻声喊道:“山岚,进来喝点热水,炉子上刚烧了热水。”
山岚答应了一声,因翠眉刻意压低了声音,他也不敢弄出太大的声响,进了屋里喝了一大碗热水,没敢瞧金穗的屋里,问道:“翠眉姐姐,姑娘还没醒?”
翠眉咬断线头,忧心地道:“昨儿的夜里姑娘又咳了半夜,因怕隔壁屋里老太爷担心,压着声音,一夜没睡好。珍眉上学堂去了,她才刚眯了会儿。你小声着些儿,莫惊了她。”她手里的棉袄就是给金穗做的。
因金穗的事,她忧心如焚,倒是少了许多旖旎的心思。
山岚点点头,正准备出去,突然想起花大娘脸上的笑透着一股子怪异,他觉得应该跟翠眉说说,老太爷毕竟是个男人,有些话有些事翠眉出面比较妥当,便寻了个小凳子,坐在堂屋门口,低低地道:“刚花大娘进来不晓得和老太爷说了些啥,一路笑一路回家去了。”
“咝——”针头刺进翠眉的指尖,十指连心,她疼得蹙起柳眉,心中忽然有一角空荡荡的,好像有人掐住了她的喉咙让她不能呼吸,整个人木然地坐着,半晌都没反应。
山岚眼看她的脸色慢慢失去血色变得苍白,吓了一跳,忙急急地低喊:“翠眉姐姐,翠眉姐姐,你咋了?”
他伸手推了推她,小心翼翼地移开她手里的针。
翠眉眼里突然盈满了泪水,豆大的泪珠子一颗一颗破碎在冒血珠的指尖上,她从怔然中回神,伸手一抹方才发现自己哭了,又莫名其妙地笑着说:“我真是蠢!”
山岚骇然地望着她,一动不能动。
山岚又问:“翠眉姐姐,你咋了?莫吓我,我去前面叫老太爷来……”
他奔出堂屋时,突然想到,花大娘这人身上贴着两个标签,一个是多嘴多舌藏不住话的大嘴巴,一个是拉纤做媒的媒人。翠眉没什么值得她传话的,且就算传话也不会到常常板着脸的老太爷面前传,那么,翠眉反应这么大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他蓦地止了步子,有些犹豫不定,他能猜到,翠眉大概也是猜到花大娘的来意才会如此吧,可昨天明明翠眉还在帮她家儿媳做桂花糕……他是真的看不懂女人家之间的事了。
正此时,黄老爹从外面走进来解了他的围,问道:“山岚,你这慌慌张张的做啥?姑娘起身了吗?”。
山岚忙说:“翠眉姐姐说,姑娘还在睡。”又吞吞吐吐地道:“翠眉姐姐刚听说花大娘过来了,突然就……哭了。”
他的脸瞬间变得通红。前不久他还跟黄老爹说不会娶多嘴多舌爱看热闹的妻子,才过多久,他就开始自己嚼舌根了。
黄老爹瞟了他一眼,转了身出去,道:“你去把翠眉叫到前院来,我有些话要问她。嗯,你让她莫担心。”
叹着气,黄老爹袖着手又回到冰冷的屋子里,椅子上的热气还没散干净。
山岚一阵头皮发麻,挠挠头发,忙去叫翠眉:“翠眉姐姐,老太爷让你去前面说是有话要问,还要你莫担心。”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安慰道:“我看老太爷挺担心你的,没发脾气。”
思及若花大娘是来提亲的,那翠眉可能很快要离开黄家了。山岚不禁有些怅然。
翠眉谢了他两句,神态已恢复正常,不再像刚才那样又哭又笑的吓人了,声音淡淡的:“你就在堂屋里坐着,看着炉子,姑娘醒了你就叫我来。莫让姑娘找不着人着急。”
山岚答应了,心头放松了些许。
翠眉踮着脚避开雪水化成冰的地方,平稳地走到黄老爹所在的屋子,关了门,转身就跪下了,声音犹带哭腔,倒不是作势,而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伤心:“老太爷,之前是我糊涂,才信了花大娘的话,我晓得自己有错儿……”把花大娘找她说的那些话一五一十地禀明了。
与柱子媳妇那晚说的正好对得上,且比她说得还要详细些。
黄老爹端端正正坐着,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声音低沉地道:“翠眉,你起来吧,地上凉,明儿的膝盖落了病根就不好了。”又劝了几句,翠眉才起身。
黄老爹沉吟了会儿,眉头皱着,说道:“原这事儿不该你自己操心,你的处境我能理解。只是姑娘家该矜持些才好,你晓得你们太太……”黄老爹实在说不下去。
翠眉吓得膝盖一弯,又要跪下了,眼里的泪水止也止不住。直到此时她才想明白,花大娘这事做的,好像她翠眉是个不自重的人一般。真是应了那句话,自己给自己脸,别人才会觉得自己有脸。自己不要脸,还能指望别人敬重你?
在这场亲事里,她已被婆家看低了一等。黄老爹叹息着,武安娘说买翠眉身契的话而不是赎身可不是就为着这个吗?直接把翠眉当童养媳看待了。
黄老爹顿了会儿,等她自己想明白了,又道:“我们家这两年惹来不少闲话,你和你们姑娘的名声本来就不好听,大家看着面子情才没当着我们的面儿讲。但凡你们能自持自爱,我想着过几年风声小些了,你们多些志气,总能过了这一关,如今……”
他说着,语气越发严厉,一向波澜不惊闪烁着柔和的目光犀利地看向翠眉。席氏在时,翠眉和珍眉两个归她管,他与翠眉接触得少,因此后来他不得不插手内院的事时,也是抱着信任的态度。即使在他儿子的葬礼上听说花大娘单独留了翠眉说话,他也没想到翠眉会胆大到私下答应花大娘的提亲。
是果真掌了几天权便以为自己翅膀硬了,连主子都认不清了?
还好后来翠眉想通了,没有一条道走到黑。
黄老爹见翠眉被他几句话吓得瑟瑟发抖,他缓和了口气道:“亏得你是个明白的娃儿,你晓得花大娘今儿的咋说的吗?她说那家的娘做了两手准备,你要是不能从我们家出去,她就买了你的身契,是买身契,不是赎人,这是个啥意思,你这聪明,能听出话外的音儿吧?”
翠眉全身颤抖,摇摇欲坠,哭道:“老太爷,是我糊涂,我往后再也不敢了!只一心一意伺候姑娘就是,那些个心思再也不敢有了!”
黄老爹深深叹口气,望着她有些莫可奈何,说道:“这些不怪你,是我没考虑周全,怪只怪你们太太去得早,没来得及教你,我一个大男人也不好跟你说这话。也莫说气话,娘娃儿不嫁人做啥?这事儿有我在,你莫操心了。我先打听打听人咋样,家里好不好相处,左右我不会害了你就是。”
翠眉听黄老爹似有答应亲事的迹象,顿时心中大痛,整个世界都坍塌了,就像心口有什么东西突然长了翅膀飞走了,绝望之色溢于言表。
她这副深受打击的模样让黄老爹不由皱了皱眉头,他斟酌着道:“你晓得是哪家人吗?”。若是花大娘果真这么大胆,告诉了翠眉是哪家人,他非得上门说道说道。
婚姻得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方为明媒正娶,否则女子私下定下婚约便是“奔”,聘为妻,奔为妾。只有那些不正经的女子才会私下和男方定婚约。未出嫁的女子得了父母对亲事的认可才可以知道男方是谁,双方家长相看,男方和女方在双方家长的同意下才可以光明正大地见面。
不过乡下地方规矩没这么严,但黄家正处在谣言的风口浪尖上,且下河村与双庙村相距甚远,该讲的规矩少不得要讲一讲。
翠眉情况特殊,没有父母,可她有主子,她的命都掌握在主人家的手里,更别说婚约了。
说得严重点,花大娘的做法简直是在挑战黄老爹的威严。
黄老爹暗自想着,翠眉长年管着内院,一家人的吃穿用度样样过她的手,她自认光明正大,可没有人监督约束,明面上看着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可暗地里一些不该有的心思早滋生了出来。
看来,翠眉是留不得了。
黄老爹眯了眯眼,他可不想金穗被这样的人带野了心思。黄家本来名声就不好听了,金穗还带了一身的病,若是因翠眉彻底毁了金穗的名声,他就是打死她也不为过。
翠眉抹了两把泪,泪水打湿了袖口,说道:“花大娘没告诉我,只说是拐了好几道弯的亲戚识得的人,我还不晓得。”脸色不见羞红,一片惨白,杏眼黯淡无光。
黄老爹点点头道:“大郎家的还算有分寸。”花大娘还顾着礼数就好。
翠眉心神俱疲,沉浸在悲伤中,根本没注意到黄老爹看她的眼神变了。泪眼朦胧的眼前忽然闪现那日她抱着两床被褥递给那人时,那人的面容在灯笼的照射下俊朗如斯,万般的光彩都聚拢在点漆如墨的星眸里,那光一点一点地照亮了她的心,催生出一棵在冬天里长不出的迎春花。(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