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秋雨簌簌而落,沁凉的风卷着那冰冷的雨拍打着蓝忻苍白的脸庞,她却仿佛没有感觉到脸上的湿润似地,仍然是愣愣地站在窗边,木然地望着庭院中那棵被风雨摧残得孤弱无助的瘦垂柳。细长翠绿的柳叶紧紧地黏贴在倒挂的枝条上,纵使已然摇摇欲坠成强弩之末,在做着跌落前的最后挣扎,但终归它还是有个依靠,还有共赴泥沼的伴侣。
而她自己呢?作为欧阳家唯一幸存的人,却也是最为不幸的人,独自一人苦苦地支撑,负担着整个家族的罪孽,徒然想起,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呢?
忽然间,那扇菱花格子的木窗被重重地扣上,蓝忻哑然一笑,扭头看着身旁已经瞪圆了眼睛的小凝,歉然解释道,“在屋里闷了七八天,都不知道现在已然入秋了,看来这天变得可真快呀!”
皇甫仁和下了圣旨,皇宫大院之内若是没有他的允许,谁也不能擅自和她说话。小凝只好怒视着她,默然不出声,轻轻地用丝帕拭干她脸上的雨露,挽扶着她重新坐回床上,又开始了一日三次的敷药工作。退下外衫,撸开里面的月白色绡绫褂子,露出了一排缠绕得紧紧的绷带,难闻的药膏味随即浓重地弥漫在蓝忻的周遭,仿佛已经从她皮肤上的毛孔中钻了进去,在身体长久地逗留着。
小凝实在无法忍受这难闻的味道,不禁深蹙了一下眉头,天天和这味道为伍,非要把人逼得自割鼻子不可。可是蓝忻却是对这味道不以为然,很是轻松地笑了笑,看着小凝一点点地解开绷带,露出触目惊心的烫伤,自顾自地说着,“这药再抹两三天,伤差不多就该好了,不过这么一大片烫伤,估计将来肯定会留下疤痕的。”谈起将来必定会留在身上的缺陷,她竟也是淡淡地一笑,毫不在乎地弯着嘴角,似乎在她心中,只要不是死,任何事情都不值一谈。
小凝看着她的笑容,不禁叹了一声,小心地在那些丑陋难看的疤痕上涂抹着宫中秘制的伤药,眼神却是飘忽不定地闪烁着,似是在为一件事情而感到为难。最终她还是做出了选择,用手指了指隔壁皇甫仁和所住的寝宫,又坐了一个骑马的姿势。
“你是说他出宫了吗?”。想到他不在旁边,蓝忻的心中豁然开朗的许多,只是唯一笼罩的乌云又使她脸上浮现的笑容再次收了回去,这种无休无止的猜谜游戏真地很烦人,她索性一把拉住小凝的胳膊,“反正他也不在宫中,不会有人知道,你就不能和我说句话吗?这七八天里只有我一个人在不停地说话,你知道我有多害怕这种安静的滋味吗?在凤鸾宫里的三年时间里,我每一天都是这么过的,我已经受够了,我真地很难受。我答应你不再违逆皇甫仁和的意思,可是在他看不见的时候,你能不能陪我说说话,偷偷地违一下规呢?”
小凝无奈地摇了摇头,用手捂着心口,以表自己的忠心。
蓝忻苦笑着叹了一声,一边穿好衣服,一边很是不解地喃喃道,“真不明白,他那样的一个人,怎么值得你们如此地忠心呢!”
听到她对皇甫仁和有不敬的言辞,小凝毫不客气地拍了一下她的嘴,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嘴唇,终是没有开口,转身从案台上取来纸笔,匆匆写了两个字,“闭嘴。”
蓝忻拿着纸“噗嗤”笑了出来,成心想要逗她,故意说,“他那道旨意是下给你们的,我可不再范围之内,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也没人理会,哪里管得着你们怎么想。你不愿意听,我偏要说,皇甫仁和那个人简直就是一个嗜血魔头转世,双手染满鲜血,又歹毒凶残,他要是继续这么残暴地施政下去,总有一天国将……”
“闭嘴”,已经忍无可忍了,小凝猛地抬起手臂,可手掌刚扇到蓝忻脸前,又千难万难地放下了,想起浣衣院那三个老宫女的死法,小凝终是不敢动手打她。
蓝忻却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仍是开玩笑地说,“糟了,小凝姑娘违抗了圣旨,不知道咱们的皇帝陛下要怎么惩罚你呢?”
小凝狠狠地呸了一口,“我终于知道皇上为什么恨你们欧阳家每一个人了,果真没有一个好东西。”
蓝忻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没想到一句玩笑话竟然把她惹火了,可就算再愤怒,也不能侮辱自己的家人呀,蓝忻冷冷地问道,“怎么?连你也讨厌欧阳家吗?”。
“当然”,小凝毫不犹豫地答道,“当年欧阳博是怎么对待太后和小公主的,外面的人不知道,我可是亲眼目睹的。”
蓝忻极力为父亲辩解道,“当年先帝驾崩时,父亲贵为宰相不过是循着旧俗逼迫孝廉皇后殉葬,但终究在最后一刻还是打消了这种愚昧念头,只是可惜孝廉皇后心已随先帝而去,终究还是走了。”
“呸”,小凝厌恶地白了她一眼,“你那贼老爹最擅长的就是欺上瞒下,在外人面前美化自己。他那会那么好心地放过孝廉皇后,只有像你一样的傻子才会相信。先皇刚去不久,他就贪图孝廉皇后的美色,以殉葬之名威胁她就范,当时皇上和我就躲在屏风的后面,亲眼目睹了他是如何禽兽不如地玷污了孝廉皇后的清誉,导致她羞愤自尽。若不是我死死地抱着皇上不让他出去,恐怕那时欧阳博定会穷凶极恶地杀了他。这种人难道不是畜生吗?”。
“你胡说,胡说……”,蓝忻惊愕地望着她,无法相信这样的事实。虽然对于父亲贪恋美色这一点,她也是深恶痛绝,可蓝忻怎么也无法想象,她的父亲竟然胆大到敢去染指皇后,向一国之母伸出婬手。“不会的,不会的”,她近乎痴狂地摇着头,从心底想要否定小凝的话,不断地劝慰自己,那是小凝胡乱编来气自己的谎话。可是,为什么她的脑子里却偏偏又涌出欧阳博将孝廉皇后压倒在床上的龌龊恶心的画面。难道,这是真地吗?她的父亲竟是这样的无耻色徒吗?
“哼”,小凝冷笑着,“所以我劝你不要自命清高了,有什么样的老子,就有什么样的孩子,老子是贱人,女儿更是贱种。你现在总该明白皇上为何如此对你了吧。以我看,他已是手下留情了。我刚不是告诉你他出宫去了吗?想知道去干什么吗?他去鞭尸,至于是谁的尸体,就不用我明示了吧。唉,那人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脑袋已经被野狗叼去吃了,可还有人敢偷偷地为其下葬。活该被皇上挫骨扬灰。”
“不要再说了”,蓝忻听着,心里如油煎刀绞一般,身子顿时一沉,瘫在了床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怎么?现在知道闭嘴了吗?我本不想说这些的,这都是被你逼出来的,你们欧阳家的人都喜欢做自讨苦吃的事情”,小凝懒懒地甩了她一眼,收拾起药瓶,准备离开,却看到蓝忻两眼泪光点点,脸上血色全无,暗自有些后悔刚才那番话说得太重了。但自打蓝忻被封为皇后入住凤鸾宫的那一天,这些话她就想说了,已经憋了三年,今日一旦说出,那还顾得上那么多。既然如此,就一不做二不休,她干脆又转回床边,把想说的话今日一次吐干净,“说实话,你根本就佩不上咱们皇上,若不是你爹执意坚持,皇上又想借此机会报复欧阳家,你怎么会有资格成为皇后呢!不过,你毕竟也舒舒服服地当了三年皇后,享尽了荣华富贵,应知感恩才对。从今以后,你就应把欠咱们皇上的恩情慢慢地还清。别再做那些触怒龙颜的蠢事”,说完,她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爽快地开门走了出去。
死寂的殿阁内,只有越下越大的秋雨更加猛烈地拍打着窗棱的簌簌声,隐隐地夹杂着一个女人痛苦的低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