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娘……”归晚自來熟地拉着一位老道姑的衣袖不让她走。
那道姑就是净明法师出家前的妻子慕羽蓉,四十來年前江湖上的第一美人。她现在已经有六十多岁了,但是依稀能见到当年的美貌,虽则风华不再,但那周身的平和之气,无端端地生出了一种凡人不可企及的飘渺之感。
“贫道是方外之人,并不是谁的师娘。”慕羽蓉浅浅而笑,虽则是拒绝却并未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显得十分可亲。
归晚依旧拉着她的衣袖不放,笑嘻嘻道:“一个称呼而已,师娘既是方外之人,怎么也在意这些?”
“方外之人早已斩断尘缘,你可以唤我无方。”慕羽蓉手上的拂尘轻轻扫开归晚拉着她衣袖的手:“我知道你所为何來,想必你也清楚我们慕羽家族的祖训,凡我慕羽子弟终身不得为朝廷献一策。”
归晚不甚在意地松开手,模了模鼻子:“可是师娘现在不是慕羽蓉,而是招摇山青云观里修行的无方师父。现在师娘就算做了什么,也不算违了祖训。”
慕羽蓉笑了笑:“你是个聪明的丫头。你可知道,有些东西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我若真的能放下尘缘,便不会一年又一年地困守在这里了。”最后那句话轻得如同一声叹息。
“那祖训已传了两百多年了,可为何至今慕羽家还要学习治水之道?既已决定不为朝廷献策,不为百姓牟福,空有一身治水的才能,却不得施展,又有什么用呢?”归晚固执地望着她,“师娘,你身为慕羽子弟,定然是学过治水之道的,当年你在学时,都在想什么呢?”
那时候的她在想什么呢?治水之道说是枯燥,确也枯燥,可若说到博大精深,它也不输于任何一门附庸风雅的显学。它需要精细的计算,准确的推测,统筹全局,一丝一毫都差错不得。当年的她一次又一次地计算着,每见到一处河川,她就会下意识地开始琢磨水流速度如何,何处可建堤坝,何处可以分流。无非就是想,终有一日,她要胜过自己的双生妹妹——那个处处比她优秀的人,能扼住那滔天的洪水,能困住那吞噬一切的怒龙罢了。可惜,五十多年过去了,她终究输得一塌糊涂。
慕羽家的河神之名代代传承,慕羽子弟所期望的,无非就是能真正地当一回河神。即便是被祖训束缚,他们仍把这治水的本领依旧代代传承,那是河神的不甘。
“青龙河每三四百年就会改道一次,师娘就沒想过要用什么法子才能阻止吗?就不想试试看那法子究竟有沒有用吗?”。归晚的每一句话都似问在她的心上,“既然背负了河神之名,为何不拯救苍生于浩劫?青龙河一旦改道,必将生灵涂炭,百姓将流离失所,师娘忍心吗?”。
慕羽蓉怔忪良久,方才慢慢道:“好了,先让我想想,可好?”
归晚知道此事急不得,何况慕容羽生就了一副争强好胜的性子,即便出家几十年了,这好胜心依旧是沒变。她总会答应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題。她拖不起,慕羽蓉也知道她拖不起,所以会尽快做出决定。
她慢慢地从山上下來,在山道上碰到了一个清秀美丽的女子,见她下山,先让到了一边,并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她打扮得极为素净,身边也仅有一个侍女,可那周身的气度分明说明她的出身不凡。
归晚问起,送她下山的小道姑道:“哦,您说昭姑娘啊,她认原始天尊做的干爹,每年都会过來小住一段,抄心经为家人祈福的。”
青云观里供奉的正是元始天尊,有些孩子出身时身体瘦弱,父母怕养不活多会为其认一个神仙当干爹或干娘,为的就是求得一生顺遂。方才那位姑娘脸色不大好,看起來十分病弱,有些先天不足的症候。是以小道姑这么一说,又说那姑娘是道观里的常客,归晚也就不太在意了。
正在此时,归晚请罪的折子跟荀阳商会官员弹劾归晚的折子一齐送到了庆昭帝的案头上。
庆昭帝咬着牙笑道:“好,真是好,这沐家教出的好女儿,目中无人到这个地步,竟把出云令随手给了一个水性杨花的寡妇!她是不是以为商会还就非她不可了?”
这出云令代表的是陛下的信任和无上的荣光,见令牌者如见陛下亲临,就是文武百官见了,那都是要行大礼的。她竟然就这样给了别人?知不知道什么叫欺君?莫非翅膀硬了,就连他这个皇帝都不放在眼里了吗?
因这几句话都是牢骚,是以秘书台的几名官员一片静默。
“现在荀阳商会那些人的情况如何?”庆昭帝冷哼了一声,他还不知道手下的那些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而今楚家的财产交接尚未完成,楚家的家产,对很多人來说,那就是天下砸下來的馅饼,不捡白不捡,各方势力齐齐出动你争我夺,斗得跟乌眼鸡似的。之前获利最多,稳坐钓鱼台的沐归晚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失踪了,失踪了不说,还犯了把出云令随便给人的大错,那些人怎么会不群起而攻之?瞧瞧这折子上写的,若真是按他们的意思,怕是把沐归晚凌迟也够了。
说话的是秘书台的梅大人,他略略躬身道:“现下沐大人不在,商会里群龙无首。诚王殿下的人跟石敬和梁克建大人闹得不可开交。倒是太子新派去的两个伴读,不声不响的,接管了沐大人已经清点出來的大半产业。”
庆昭帝得意一笑,真不愧是他寄予厚望的儿子,他未來的接班人,派的人才到荀阳半个月就站稳了脚跟不说,还接手了商会大半的经营,想來用不了多久,那商会就是他的了,虽是这样想着,口中却是斥道:“胡闹,这国之命脉岂是儿戏?诚王那边是怎么回事?”
因说到的是诚王,陛下素來最喜爱的儿子,老子骂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但他们这些臣子插嘴就不妥当了,是以,沒人回答。
坐在一旁的沈相心中一哂,这商会总算是从试验品变成了陛下口中的国之命脉了,而成就它的,竟然就是沐归晚那个女女圭女圭,原先被他们视作一个傀儡的世家女。如今商会雏形已具,楚家也被收服,剩下的白家想來也蹦跶不了多久,陛下要做的下一步,应当就是把沐归晚这块磨刀石给收起來了。想到这里,他这个三朝元老,竟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
“左相?”庆昭帝眯了眯眼睛,语气不悦。
沈相方擦了擦眼睛,一副才回过神來的形容:“陛下恕罪,臣近日精力有些不济,方才又游神了。还请陛下训示。”
“待会回去找御医瞧瞧,朕瞧你最近总是精神恍惚。”
沈相抖着花白的胡子谢恩:“多谢陛下,先前御医也瞧过了,并无大碍,可能是人老了,反应迟钝些,臣慢慢开始习惯了。”宦海沉浮这么多年,他看透了,也萌生了退意,只是庆昭帝未必肯放人,找个机会犯个不大不小的错,趁机告老还乡吧!
庆昭帝闭了闭眼睛,并不接他的话茬:“你且给朕说说,这诚王是怎么回事。”
“诚王殿下跟沐归晚私交好似不错,商会牙行初创之时,诚王殿下就借了十个幕僚给沐大人。那批人是最先在商会站稳脚跟的,是以……”他抬起头望了一眼庆昭帝,依旧一板一眼地继续道,“是以石敬大人和梁克建大人对他们也莫可奈何。”
庆昭帝冷笑:“看來朕真的是太纵容他了,他拉了几万大军说是抓乱党,如今连个鬼影都沒见着。可惜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即便那些兵在他手上又如何?真正握着军权的人是朕!朕想叫他生就生,叫他死就死!下道旨给他,跟他说,朕再给他半个月的时间,要是再抓不出所谓的乱党,就让他回京城。”回到京城,那就是成为被软禁在京城内的闲散王爷了,等太子继了位,曾经有可能挤下太子继位的他,名义上陛下最宠爱的儿子,也只有死路一条。
秘书台的五六个官员心中惊骇,这是陛下第一次明确地表明立场,看來风向是要变了,回去得跟自己这一派的人好好说道说道。
唯有沈老相爷不动如山:“是。”
“还有,收回那个寡妇手里的出云令,至于那个寡妇,他们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
“老臣斗胆问一句,私自占用出云令,乃是大罪,陛下为何不将她押回京城交给大理寺审问?”沈相暗自一叹,终究是为归晚说了一句好话,看來此事陛下是准备深究了,如果要保全归晚,就只有把全部的罪责都推到那个湄寡妇身上。把湄寡妇押回京城,那就是给了沐家上下一个活动的时间,帮沐归晚月兑罪。若是叫湄寡妇继续留在荀阳,那些想从归晚手中夺权的人,定然会对她屈打成招,叫她把所有的脏水都泼到归晚身上,那到时候,归晚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
庆昭帝哪里不明白他的意图?他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凉凉道:“不过是一个寡妇而已,朕是不想她脏了大理寺这块地方!”
看來陛下是准备对沐归晚动手了,沈老相爷闭了闭眼睛,心中暗叹一声。那丫头,再过几年,将是一个不亚于林千夜的角色,陛下这就要毁了她啊!
果然,只听得庆昭帝淡淡说了一句:“沐归晚既然身体不好,就叫她回京城休养吧!”这一回來,等待她的就是天罗地网。
说罢,他指了指站在最末,一直静默不语的苏子玉道:“子玉,你來拟旨。拟好了朕要亲自过目。”
苏子玉顿了顿,不待他答是,已有小太监上前为他摊开笔墨。苏子玉心中苦笑,陛下明知道他跟归晚交好,却偏偏要他來拟旨,他亲自过目的圣旨,他就是想动动手脚都莫可奈何。陛下这是在逼着他站队啊。
尚在浮云山的归晚毫不知情,她知道荀阳事情败露之后自己会有危险,却也沒怎么放在心上。只要她能拿到改造青龙河的图纸,就是立下了一大功,届时,就是庆昭帝也不能轻易动她了。
只是隔日,她再次去拜访慕羽蓉时,却吃了一个闭门羹,外面守门的小道姑告知:“师尊染了风寒不便见客。”
归晚只好下山,沒想到第二日,第三日,得到的仍是那样的答案。莫非是,慕羽蓉不愿意见到她?派了人暗中查探,却发现慕羽蓉根本就不在观中了,有问題!
她开口试探:“无方师父病了多日尚无起色,我去请净明法师过來瞧瞧。”
前几日送她下山的那个小道姑笑眯眯地道:“师尊出去云游去了,大概明年才会回來,去了何处我们不知道。”
真的出事了!慕羽蓉这几十年來从未下山一步,她怎么可能突然外出云游?
“你是找无方姑姑吧?”当日她在山道上遇到的女子从道观里出來,轻轻笑道:“无方姑姑临走前把那张东西交给我了。你若是要的话,我可以把它让给你。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未请教小姐是哪位?”
那名女子弱弱的,仿佛风一吹就被刮跑了:“呀,不好意思,我一时紧张冒昧了,我叫昭云,是南楚国陛下的亲妹妹,我这次到你们出云国,是來和亲的。简而言之我要在出云国挑一个驸马下嫁。”
她咬着唇,一脸无害地跟她商量,甚至神态之中还有微微的羞赧:“那日我瞧见一个漂亮的男子跟你在一处,想必是哪个世家大族的公子。你把他让我做驸马,我就把图纸给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