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年 第二节 狭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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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缓缓行驶在皇城大道上。远远地,朱门洞开,太初宫楼台层跃,在阳光下华丽肃然。马车在宫门前缓缓停下,金吾卫上前,等待通报。

尺素走上前,将袖中观风殿的腰牌亮出来。金吾卫验明正身,即刻通行。

整个过程,静默无语。

上官婉儿双目微阖,斜斜靠在车内。今日一行总算没有白费。只要拿回了这些书信,即便是神皇陛下在立储之事上对她有所怀疑,也再没有证据了。

武承嗣绝望的眼神再次出现在她眼前。上官婉儿叹了口气,这一次满盘皆输的,又何止是他一人?

太子之位,神皇陛下曾一直犹豫。一方面,武则天看中武承嗣的才华,想要将武周王朝长久地延续下去。可另一方面,她又不能忽视朝中要员们对于李氏王储的呼声,更有那一丝母子之情,随着她年龄的增长愈发凸现出来。上官婉儿常年随侍左右,武皇的心思,她自然清楚。可前有武承嗣的积极运作,后有太平公主帮着被囚禁的

李旦多方奔走,太子之位究竟花落\谁家,一时成谜。

这个时候,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两头都要稳住。

因此,她一面为武承嗣传递消息,一面与太平公主修好。如此一来,不管武承嗣和李旦两人中谁能当上太子,最终继承大统,她都能保住自己的地位。

可谁能想到,最后太子之位居然落到了久放在外的李显头上。李显性格懦弱,与他弟弟李旦如出一辙。这样的人本不值得畏惧,可李显的妻子韦良娣为人阴毒,韦氏在朝中也有一定势力,再加上她和太平公主从小的情谊,此人必不可小视。李显回宫之后,上官婉儿曾派人给韦良娣送去礼物,以作试探。韦良娣虽然将礼物照单全收,却未见有什么回礼。她的心思到底如何,一时还不能断定。

上官婉儿轻声一叹:真是一招棋错,满盘皆落索。

还好她及时切断了同武承嗣的联系。眼下最要紧之事,便是如何修缮同韦良娣的关系。

车架忽然停了下来,上官婉儿睁开眼睛,挑开车帘向外看,便听见尺素正高声说道:“笑话。我们上官婕妤的车架只让圣驾,何曾让过别的人?”

上官婉儿微微蹙眉,这丫头的性情太嚣张,她实在是不喜欢:“尺素。”

宫娥立刻走到车窗下,行礼道:“婕妤。”

“前面是谁?”上官婉儿问。

尺素答:“是韦良娣的车架。”

上官婉儿心头一凛。真是想什么来什么,竟然在这儿遇见了她。

此时车正走到洛城夹道之内,道路很窄,刚够两辆车驾并行。上官婉儿的车从宫门往里走,韦良娣的车正要出宫去,两车对面而行,正在夹道内相遇。

上官婉儿双眉微蹙,吩咐道:“靠边停车。”

上官婉儿受封婕妤,为三品。韦氏为太子良娣,同样也是三品。二人品级相当,本没有尊卑之分。上官婉儿却主动避让,以下礼上。

上官婉儿走下车架,站在路边,低头等待韦良娣的车驾驶过。目光所见处,马蹄缓缓踏过,辕车乌木大轮却将将停在她面前。

韦良娣坐在枣红垂纱的车驾内。她今日一袭鱼牙绸紫红长裙,身披鹅黄薄纱披帛,头梳飞天髻,发上金钗垂玉步摇随着马车摇晃琳琅作响。她随太子回宫已有十日了,这些日子忙着安置东宫内大小适宜,实在是抽不开身,可是再忙,本该有的拜访礼数是不能缺的。今日好容易得了闲,她便打算往太平公主和狄相那边走动走动,也好在太子参政前在朝内帮他打点一番,不想刚到宫门口就遇见了上官婉儿。

说起来,这个上官婉儿和她也算旧相识。当年韦氏由皇后之位被废为庶人,跟随李显外放潮州的时候,上官婉儿还仅仅是神皇陛边一个小小的宫婢,没想到十四年过去,如今再见,她已是权盖六宫的上官婕妤了。韦良娣杏眼睥睨,隔着车窗看着避让一旁的上官婉儿,心里一股邪火止不住蹿上来。真不知道神皇陛下是怎么想的,将自己的亲生骨肉发配房州十四年,却将这个罪臣之女养在身边。

虽是这么想着,韦良娣唇侧却挂上一丝微笑,说道:“上官婕妤这是从何处来?”

上官婉儿双手平于胸前,端端行了一礼,低眉道:“问良娣安。奴方才出宫采办杂货而已。”

“是么,是什么杂货,也让我开开眼啊?”韦良娣虽是笑着,语气

却是咄咄逼人。

上官婉儿低着头,避其锋芒,淡淡说道:“出去转了一圈,也没瞧上什么,这便回来了。”

韦良娣冷冷一笑,道:“上官婕妤眼界高,自然什么都瞧不上。婕妤的车只避圣驾,怕是除了神皇陛下,谁都入不了你的眼吧?”

上官婉儿眉头微蹙,心道这韦良娣是存心找茬的,真不知自己究竟何处得罪了她。上官婉儿抬起头,说道:“下人无礼,理当处罚。来人。”

随车的两名宦官立刻走上来,低头待命。

“将尺素拖下去,重责三十大板,配入掖庭为奴。”上官婉儿道。

尺素一惊,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婕妤……”

两个宦官上来拖她,她声音里带着哭腔,道:“婕妤,奴认罚,您别赶奴走,婕妤……”

尺素的哭声越来越远,消失在夹道尽头。上官婉儿丝毫不为所动,抬头望着韦良娣,说道:“良娣以为,如此责罚,是否得当?”

韦良娣双目一眯,好个上官婉儿,真是个六亲不认的狠角色。

“既是婕妤宫中的人,婕妤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韦良娣侧目看她,说道,“我正要往太平那儿去。婕妤可要同往?”

上官婉儿低头道:“恐神皇陛下传召,婉儿还要回去侍候。”

“上官婕妤可真是忙人。无妨,那我们就再约下次吧。”韦良娣靠回车上,枣红帷幔缓缓垂下,“走。”

车马辚辚向前。上官婉儿站在原地,望着韦良娣远去的车架,双拳紧握,指甲陷进肉里。

由应天门入皇城,沿夹道过明堂、天堂、天枢,便是神皇陛下燕居之所太初宫了。上官婉儿的寝殿观风殿就在太初宫一侧,马车粼

粼,缓缓而去。

此时春日已至,柳絮飘飞,漫天漫地如同月兑了线的蚕丝,一团团越过宫墙,沾在宫女们油黑的鬓上。一队宫人正沿着宫城夹道缓缓走来,一应新制的浅绿春装,衬在暗红的宫墙上,愈发粉女敕好看。领头的尚宫局郑司薄已有些年纪了,她一身绛紫色窄袖宫装,配着从六品绶带,行止步伐,都是学不来的从容。

杨辰低头走在队列里。甬道狭窄冗长,仿佛永远也到不了头。经过应天门时她在想,或许自己这辈子也没有机会从这里走出去了。

耳边仿佛又听到了传旨太监尖细的声音:“神皇陛下谕:太子初立,泽被四方。特采选良家女,充裕东宫。今有杨氏,名门贵第,淑慎纯良,特准入选内官。宣读既毕,主者施行。”

想到这里,杨辰不禁叹了口气。她原本以为女皇当政,自己能躲过入宫待选的命运,却没想到还有太子这一关。

杨家说起来也是名门大户。弘农杨氏的传人,前朝皇族的遗脉。但最让杨家人引以为傲的,还是与当今神皇陛下的那一点血亲。

神皇陛下的母亲——孝明高皇后,也出自弘农杨氏一族,与杨辰的曾祖是堂亲。待到她父亲这一代,虽与本家来往得少了,却还是凭着皇亲身份做了个并州司马。杨辰是家中长女,下面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她生母虽然早逝,续弦的姨娘对她却是极好的,一家人过得和和美美。本以为日子就会这么过去,等到她及笄之年聘一房好亲事,安安稳稳的过一生,却没想到在她十四岁这年,接到了宫中传来的圣旨。

她犹记得接过圣旨时,父亲复杂的眼神。那是一种挣扎过后的无力感,任你如何,也逃不过这既定的命运。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父亲在家里摆了三天的宴席宴请父老乡亲,声势如同嫁女儿一般。姨娘却是日日垂泪,拉着她的手千叮咛万嘱咐,仿佛那神都洛阳是地狱一般。

她却只是说到:“姨娘在家好好照顾父亲和弟弟。儿到了皇宫,未必不会有一番作为。”

一个月日后,她启程入宫。父母和幼弟一直送她到城门。马车扬起的烟尘遮住了远视的泪眼。如今,她已身在这四重大内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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