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挂在天边，朦胧似是信笺上的一块晕湿。三人聊着天吃着酒，都已有了些微的醉意。杨雪霁抬头望着月亮，说道：“你们说，宫外的月亮也是这个样子的吗？”。
“宫外的月亮，比这个大，比这个圆。”杨辰眯起眼睛，仿佛又回到了并州的家。她和弟弟一起坐在房顶上看月亮，当时的月光皎皎，不似眼前这般迷糊。
李仙蕙饮着酒，说道：“我竟不记得宫外的天空还有月亮。”
杨辰侧目看她。她今日穿了一袭月白襦裙，外罩鹅黄纱衣，银色的月光下，恍然让人以为是嫦娥临世。十五岁的少女，人生中却有十四年是在颠沛流离中度过。那段苦楚的岁月终究凝结成她眼底的淡漠，和经久不散的一丝哀愁。
杨雪霁有些醉了，斜斜靠在杨辰肩上，说道：“不知广寒宫中看我们，又是怎样一番景色。”
杨辰一笑，道：“你莫不是要做嫦娥，让你那后裔日日盼着你？”杨雪霁眸中光芒流转，说道，“他若不能跟着我上天，也就不配做我的后羿了。”
杨辰与李仙蕙都有些微的惊讶，没想到她竟能说出这番话来。李仙蕙侧目看着杨辰，问道：“杨妹妹，你若是嫦娥，又当如何？”
杨辰知道她话有所指，微微低下头，说道：“我若是嫦娥，必不会舍了后羿独自飞天去。”
“哦？”李仙蕙看着她，目光狡黠，道，“不知什么样的人才能做你的后羿？”
杨雪霁闻言，也抬起头看着她。
杨辰淡淡一笑，并不忸怩，只是缓缓说道：“我的后羿，不必英俊潇洒，不必门庭高贵。我只求他的笑容像阳光，能驱散我身边的阴霾。他应该是有才华的，能与我作诗相和，也能写得一手好字，与我一起临帖赏玩。他应该有着天空一般的胸怀，能包容我偶尔的戾气。他应该是威严的，却不会对我发脾气。他不用有多么高远的志向，只要他有信心陪我白头到老。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世上只有他懂我，也只有我懂他，这便够了。”
沉默。晚风吹过，轻扬她的发丝。杨辰面色酡红，望着天边的月亮，仿佛又看见他对着自己倾身一笑。
“你要的不多，却都不是寻常男子给得起的，”李仙蕙看着她，目光复杂，“只盼你能早日遇到那个人吧。”
她这话说得精妙。杨辰低头浅笑，心下却是说不出的甜蜜。
“仙蕙姐姐，你呢？”杨雪霁歪在桌上，仰头问。
“我？”李仙蕙淡淡一笑，道，“我可没有想过。”
“骗人。”杨雪霁哂道。
李仙蕙垂眸，说道：“我说的是真的。不该我想的事我从来不琢磨。我的婚姻，左右也是由不得自己的。”
她的目光比月色还要淡漠哀愁。你道是帝王家眷，富贵门庭，却也有着这许多说不出的苦楚。杨辰看着她，微微叹了口气。
后来，三个人都喝多了酒。杨雪霁不知为何头一个哭了起来，带得另外两个人也跟着垂泪。三人虽是一处哭，却各哭各的心事。这是杨辰入宫后第一次因为想家而哭泣，左右没有旁人，索性就哭个痛快。相宜和明珠来的时候就见三个人仿佛比着哭一样，不禁一惊，道：“坏了坏了，这是都喝多了，发起疯来了。”
“相宜姐姐，怎么办啊？”明珠问。
相宜想了想，说道：“这样回去，万一惊动了人可就不好了。不如先在你们这儿歇下吧，明早醒了酒再说。”
明珠点点头，两个人忙手忙脚把她们往屋里搀。相宜蹙着眉，说道：“这槐花酒劲儿也不大啊，怎么只吃了半坛就醉了。”
殊不知，酒只是个幌子，一个让人大哭一场的借口。
杨辰一宿没睡安稳，第二日天还没亮就醒了。相宜和明珠同床，歇在外间，也已经起来了。两个人唤醒了杨雪霁，也来不及梳洗。三人趁着熹微的晨光穿过回廊。守夜小太监已经换了人，独自坐在廊子底下守着烧尽了的灯烛打盹。三人轻手轻脚走入院中，各自回房睡下。
杨辰回到自己房中，迷迷糊糊又睡了一个时辰，直到明堂天顶的晨钟伴着朝阳敲响。再醒来，昨夜的一切倒仿佛一场梦一样。
杨辰伤好之后，仍旧隔日跟着杨雪霁往崇文馆去。她心里盘算着再遇见安乐郡主当如何说，如何做。想来想去，还是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的好。上官婕妤说得对，这宫内没有是非，只有输赢。自己一个伴读侍女，是无论如何也争不过郡主的。
万幸的是，自那之后她们再没遇见过安乐郡主。听李仙蕙说安乐郡主最近迷上了打马球，整日缠着临淄郡王和义兴郡王。这句话勾起了杨辰的心事，想来，她也有许久未曾见过李隆基了。
时光如流水。转眼，六月就只剩了个尾巴。洛阳的酷暑热烈回归，然而崇文馆内，却是另一个清凉世界。
崇文馆里，时间是能看得见的。在学士们讲诗论道时可以拖沓的长声里，在午后书架间悠远的日影下，在窗外夏蝉不知疲倦的鸣叫声中。一进这木制小楼就仿佛进入了另一番天地，安宁，祥和，总让她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经过了一个多月的挣扎和探索，杜学士终于放弃了教杨雪霁写诗，转而从长篇辞赋着手。杨辰犹记得那日杜学士在看过杨雪霁的诗之后重重叹了口气，只留下一句，天命难违。
要学辞赋，必从抄诵开始。七月的天气暑热正盛，即使大开着窗子，也让人胸口发闷。杨辰站在桌边为杨雪霁研磨，眼看着她将那《上林赋》抄了一遍又一遍，却还是记不住，自己心里也替她着急。抬眸往座上一看，杜学士垂目坐在那里，一副地老天荒的架势。杨辰心里不禁叹口气，这一下午恐怕又要这样耗过去了。
手下一滑，竟是一块墨已化尽。杨辰说道：“公主，我去下面取块墨来。”杨雪霁顾不上跟她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杨辰退出门外，将门反手关住，终于舒了口气。
她沿着木制楼梯快步往下走去，拐角处忽然伸出一双手臂将她拦腰抱起。她忍不住惊叫出声，下一刻就被人压在墙上捂住了嘴巴。一双深黑眼眸近在咫尺，李隆基一笑，说道：“别怕，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