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下午，内文学馆两扇朱门大开。杨辰轻提罗裙，绣花丝履踏在白石台阶上。门房内的小太监正趴在案前打盹，杨辰在窗前站定了，伸手进去敲了敲他的台面。
小太监一惊便醒了过来，忙着揉了揉脸，说道：“馆内今日不开课。”
杨辰虽在内文学馆的待了一段日子，可是身份低贱，很少抬头看人，故而这小太监并不认识她。杨辰微笑，说道：“公公，我是观风殿宫人，来找褚先生，请问她在吗？”。
小太监见她一身上红下白的短襦宫装，说话有礼有度，心里已不敢轻视。一听是观风殿的人，便更加不敢怠慢了，忙说道，“在的，在的。娘子稍等，奴去通报一声。”
“有劳公公了。”
杨辰便在廊子下等着。秋日艳阳高照，庭中的梧桐的叶子散发着淡淡的金色。不一会儿小太监便折返回来，引着她往后堂走。
廊道围绕着大殿而建，曲折迂回。穿过花门，后院清幽，便是褚先生的处所了。小太监引着杨辰在门前站定，乌木大门一开，一人迎面走出来。
月白长袍系着青绦腰带，广袖飘飞处颇有魏晋风骨。崔湜掀袍跨步而出，正与杨辰的目光相遇，两下都微微一顿。
门前候着的小太监上前一步，说道：“崔舍人，请。”
崔湜点点头，目光在杨辰身上略作停留，却什么也没说，抬步往外走去。杨辰心下不禁奇怪，他每次见了自己都少不得要讥诮打趣一番，为何今天这么沉默，倒像不认识她一样？来不及细想，身边通传太监已经说道：“宫人，请吧。”
杨辰回过神来，微微点了点头，抬步走入房中。
“奴杨辰，拜见褚先生。”她在屏风之前低头拜道。
“进来。”
转过屏风，室内陈设与上次来时并无二致。褚先生做在几案后，对她微微一笑，道：“过来坐。”
“是。”杨辰俯身一礼，在对面席上正坐。
几案上散放着几页纸张，上面墨迹行行，像是些诗作。刚刚在门外遇见崔湜，想起他正在编纂《三教珠英》，方才应该是来向褚先生求教的了。褚先生信手将散乱的诗页叠在一处，含笑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杨辰低头说道：“奴是来向先生道谢的。”
“哦？”褚先生挑眉，问道，“谢我什么？”
“若无先生相助，奴恐怕现在还在掖庭。”杨辰垂目，说道，“先生再造之恩，奴没齿不忘。”
她倒是心如明镜。褚先生微微一笑，道：“你不必谢我。真正帮你的，另有其人。”
杨辰低头说道：“是，奴还未曾见到上官婕妤。”
“我说的不是上官婕妤。”褚先生望着她，缓缓道，“你与中书舍人崔湜，可是相识？”
杨辰一怔，随即便明白了过来。褚先生所指，应该是昨日大殿上崔湜为她评诗之事。她抬眸说道：“奴与崔舍人相识于崇文馆，但相交不深。昨日他出言相助，奴也又是惊讶，又是感激。”
褚先生望着她。看她的神情不像是在说谎。可如果真如她所说，方才他们两个在门外相遇为何不说话？这刻意的回避，分明有欲盖弥彰之嫌。难道，上官婕妤的担心是真的？
如果杨辰真的是武三思在宫廷中的内线，那这丫头的城府可太深了。这一桩桩一件件恐怕都是她的策划，为的就是要入住观风殿，监视上官婕妤的一举一动。褚先生双目微眯，这千机万变，真是防不胜防。没想到自己一颗惜才之心，反倒被旁人利用，给婕妤惹了麻烦。
褚先生这一番心思杨辰自然无从知晓。她回想起昨日紫光亭中那一幕，倒真该向崔湜道一声谢才是。杨辰垂眸坐在那儿，这幅神情在褚先生看来，又似多了些诡诈在其中。
褚先生面含微笑，说道：“你这孩子有福气，自然能遇上贵人。日后在观风殿当差，须更加勤勉才是。”
“是。”杨辰低头说道。
从内文学馆出来，看着天色还早，杨辰便想往栾华殿去看望杨雪霁。不想刚到门外便听守门太监说公主去甘露殿领宴了，相宜也跟了去。这一趟是来得不巧了。她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干脆就回观风殿。
观风殿与栾华殿之间隔着一个小园子。杨辰沿着小径缓缓走着，左右回了观风殿也没什么事，便想在此销磨些时光。园子正中是一片池塘，幽幽碧水中游动着艳红锦鲤，煞是好看。池塘边一处假山怪石，杨辰拣了块还算平整的大石头，用帕子扫净了上面的浮尘，方才坐下来。
她旧日的家中也有这么一个鲤鱼池。小的时候姨娘怕危险，从不让她和弟弟靠近那池子。越是不让靠近，她便越想走近去看看。那鲤鱼池似是一块怎么也吃不到口的甜糕，成了她童年记忆中最不甘心的一笔。
此时此景，难免又勾起了她的伤心。不知姨娘和允儿是否平安到了潮州？到了潮州之后，又该如何安身呢？
思及此，她不禁微微叹了口气：“池中锦鲤相托付，代传尺素到天涯。”
“这池子就这么大。鲤鱼就算想帮你传信，也又不出去啊。”
忽而身后一人接话。杨辰本是一惊，听到这声音，反倒笑了出来，说道：“你是专喜欢吓人的吗？每次都从人背后忽然冒出来。”
崔湜倚着假山石站定了，说道：“我看也没吓到你么。”
“我是被你吓习惯了。”杨辰转过身看他，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崔湜侧目，神情慵懒，淡淡道：“我是要回崇文馆的，路上忽然觉得困倦，便躲进来睡一觉。谁料还是被人扰了清梦。”
杨辰轻笑一声，道：“你骗人。”
“我怎么骗人？”
杨辰说道：“崇文馆在凤仪门外。你从内文学馆出来，怎么可能往这个方向走？”
崔湜看着她，缓步走到她面前，淡棕色的双眸带着戏谑和一丝难以捉模的光芒望着她的眼睛，说道：“你知道还问？”
杨辰一怔，难道他是专门在这儿等自己的？脸上一红，她本能地错开他的目光，说道：“昨日的事，我还未向你道谢。”
“谢就不必了，”崔湜淡淡道，“只要你下回见了我，别一口一个小人就好。”
杨辰不禁低头莞尔一笑。
似是这低头浅笑时的容光过于耀眼，他不禁眯起眼睛。眸中忪怔不过一瞬，他便望向远处，说道：“帮个忙。若有人问起，你便假装不认识我。外朝官员与宫中女眷过从甚密，不好听。”
他这顾虑确实有道理。杨辰点头，说道：“我明白的。若再有人问，我什么都不会说。”
“再？”崔湜眸光一闪，问道，“已经有人问过了？”
这个人还真是心思细密。杨辰点点头，道：“刚才在内文学馆，褚先生还问起我们是否相识。”
“你怎么说的？”他语气中的慵懒瞬间无影无踪。
“我只说，我们的确相识，不过相交不深。”杨辰如实说道。
崔湜面色一沉，蹙眉道：“糟了。”
杨辰只当他担心流言蜚语，忙说道：“你放心，褚先生智者自清，定不会传什么流言出去的。”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他蹙眉说道。
他当时一心只想着替她解围，却忘了自己的背景。今日褚先生有此一问，怕是上官婕妤已经对她起了疑心。
本想帮她，没想道却害了她。
杨辰心中疑惑，问道：“不是这个……是什么？”
他侧头看着她，又仿佛越过她看向某个不知名的所在。这眼神让杨辰也紧张起来，问道：“到底怎么了？”
他望着她，忽而一笑，道：“没事。没什么。我还有些事要忙，改日再跟你说话。”
他转身欲走，脚步一顿，回过头来，说道：“若是再有人问起你，你便还向先前那么说，明白么？”
杨辰点点头。这句话她是听明白了，可是为什么呢？难道他不怕有什么传言了？
未等她发问，他便已经转身离开了。只剩杨辰独自站在池边，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