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花花的阳光照在路面上。杨辰独自站在观风殿的大门前。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黎明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终是随着朝阳升起而愈发模糊起来。
眼前殿门“吱呀”一声开启，仿佛大幕掀开。
刘宝儿一身墨绿色圆领宦官服，一眼看见杨辰便急匆匆地迎出来，唤道：“杨宫人，可算是找着你了”他走到杨辰面前，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散乱的发丝和脖颈上触目惊心的血痕，问道“这……这是怎么了？”
“没事。”杨辰生意暗哑，一张口便觉得喉头火辣辣的疼。一股腥甜味儿直冲而上，她忍不住干呕起来。刘宝儿急忙搀住她，低声说道：“宫人可是从承平院回来？”
杨辰点点头。眼下这情景，也是瞒不了他的。刘宝儿迅速朝杨辰身后看了一眼，问道：“合欢呢？”
杨辰大口喘着气，哑声说道：“她不会回来了。”
刘宝儿面色一凛，点了点头，说道：“来，我扶你进去。”
这一路并没有遇到别的人。刘宝儿扶着杨辰回到房间，又出门提了清水进来。杨辰坐在铜镜前，脖子上血迹淤痕交错，一片狼藉。她用帕子沾了水轻轻擦拭，碰到伤口止不住“咝”的一声。
刘宝儿就站在矮屏外，说道：“早上您不在，合欢也不知哪儿去了。婕妤那边没有人伺候，后院宫人们全慌了神。”
“现在也没有人伺候吗？”。杨辰的声音隔着矮屏传来。
刘宝儿说道：“奴已经安排了人过去。现下婕妤已经用过了朝食，正在偏厅读书。”
“婕妤可曾问起我？”
刘宝儿低头道：“问了一句。奴来您房里寻人，也不见您，这才回去通禀的。”
“可曾问起合欢？”
“这……”刘宝儿道，“倒是没记得有这回事。”
矮屏后的人影缓缓而出。刘宝儿低着头，先是看见一双彩丝绣帮的缎子鞋面，上压着青色罗裙。再往上看，杨辰头梳单刀翻髻，脸上额黄，唇上胭脂，再也看不出半分苍白来。她穿着素色交领上夹袄，足有一指长的领缘贴着脖子立着，恰到好处地遮掩了上面可怖的伤痕。她双眸冷若寒潭，缓缓说道：“我这就去见上官婕妤。还有件事，要麻烦公公替我跑一趟。”
刘宝儿低身说道：“请杨宫人吩咐。”
“你派人盯着承平院，若有任何人靠近院子中的井，不要打草惊蛇，立刻回来禀报。”杨辰道。
刘宝儿低头应道：“是。”
杨辰推开门，缓步往偏殿走去。殿前没有宫人，只有前殿的几个小太监侍候在廊下，应该是刘宝儿手底下的人。大殿门开着，杨辰缓步走入殿中，绣花丝履踏在厚达数尺的红丝绒地摊上，没有一丝声响。她缓缓走到朱漆花鸟屏风前站定了，说道：“奴杨辰，拜见婕妤。”
她声音暗哑，仿佛是一截枯树枝摩擦在石板上。上官婉儿手中的笔微微一顿，说道：“进来。”
杨辰缓步走入，罗裙微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在上官婉儿案前下拜，道：“拜见婕妤。”
朱笔放在小山笔架上。上官婉儿看着她，淡淡说道：“回来了。”
“婕妤希望回来的是我么？”杨辰抬起头，第一次直视着她的眼睛，“还是，婕妤也在等合欢。”
上官婉儿神情沉静，没有丝毫波澜。寒潭般的双眸望着杨辰，沉默。
“是婕妤告诉合欢的吧，不然她怎么会知道我在跟着她？这一切都是婕妤计划好的，我们两个人之中，注定一个人生，一个人死。”杨辰直直地望着上官婉儿，妄图从她的神情中得出不一样的答案。知道合欢一事的不仅有上官婉儿，刘宝儿也月兑不了干系。所以杨辰才让他去守着承平院。只要通信合欢的人不是上官婉儿，那刘宝儿就必定是合欢的同伙无疑。如此，杨辰就可以将杀死合欢的罪名加诸在他身上，直接在承平院将他拿获。
可是，眼前的上官婉儿神色如此平静，平静得仿佛一切都早已在她意料之中。杨辰整个人如同坠入冰窖之中，四面八方都是迫袭而来的寒意。她双手撑着地向前倾身，蓄着泪水的眼睛直直望着上官婉儿，嘶哑着声音问道：“婕妤为什么要这么做？奴对婕妤，一片诚心。婕妤为什么要害我”
上官婉儿眸中闪过一丝暗芒，说道：“只是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证明你可以留在我身边。”
这一句话如一盆冷水，浇得她心头一片冰凉。机会？她差一点就活不了了。只差那么一点点，躺在井底的人就是她脖子上的勒痕仍在火辣辣地疼着，杨辰望着一派波澜不惊的上官婉儿，眼底最后的一点光芒幻灭。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师生情分。在上官婕妤的眼里，自己不过就是一个帮她除掉隐患的棋子。
“婕妤可曾在意我的死活？”
上官婉儿看着她，眸光微冷，说道：“我若想你死，你以为你能活着回来么？”
原来早有人在旁看着。上官婉儿若要杀她，不过是在那井下多加一具尸首而已。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她自作聪明。
上官婉儿站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说道：“我是有心要留你的。可是你若已生了怨恨之情，我也决不强求。记得你说过你想要入内文学馆做掌书。褚先生那里还位置空缺，你明日就过去吧。”
上官婉儿缓缓走到屏风旁，沉声说道：“你帮了我一个忙，我还你一个愿。如此，也算是各不想欠了。”
各不相欠？怎么能各不相欠？杨辰低着头，十指陷入身下的红丝毯中，泛出淡淡的青白色。她要上官婉儿欠她的，她要留在观风殿，她还要为自己的父亲洗清冤屈，她还要接弟弟回来……
上官婉儿缓步往外走去，忽然身后一声声嘶力竭的呼喊：“婕妤”
上官婉儿转过身，杨辰已然跪伏着来到她身前。杨辰抬手扯开自己夹袄的领子，雪白的脖颈上，血痕和淤青交错，触目惊心，上官婉儿不禁一惊。
杨辰黑白分明的眸子中透着坚定的光芒，高声说道：“奴本无意卷入这些纷杂之中，全是因着对婕妤的一片敬重之心，才会以命相搏。奴待婕妤，不止是奴仆对待主人，更是女儿对待母亲，学生对待师长。婕妤要遣奴走，奴无话可说，可婕妤不能怀疑奴的忠诚，您不能践踏我这一份赤诚之心”
杨辰跪伏于地，额头抵在手背上，双肩微微抖动着。上官婉儿只觉得心中一震，一时竟不能言语。她的目光透过杨辰，仿佛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跪伏在武皇后面前的她自己的影子。
许久，上官婉儿的声音响起：“你若不想走，就留下吧。今日起，你就是观风殿的掌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