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冬季。雪一连下了几日，素来冷清的院子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美则美矣，却愈显得了无生气。
人往往只有经历了无人问津才会感叹哪怕是门可罗雀或噤若寒蝉。但是我绝对不是顾影自怜的人，相反我习惯也慢慢懂得如何去享受原该色彩斑斓却寂静的时光。
我生来便如母亲一般，体偏寒，因为是雾司，我们必须习惯不习惯的习惯，去喜欢空气中的水汽。冬日里，我们都是敞开窗户入眠的。已是冬末春始，却突如其来地下起了一场罕见的大雪。似乎是留恋这水国的冬季，雪一连下了好多天，是以宫里传来消息，今年的起雾节典礼需推后数日。
随着我的成长，母亲的身子也已大大不如前，时常有咳嗽头疼的症状。可惜我还没及笄不能继承母亲这重担。母亲已经在去年起就带我进祈雾坛指导我如何起雾。
我表面乖巧地学着却总是在母亲让我单独完成时故意犯错。似乎冥冥之中知道母亲即将要离我去了，所以我潜意思地告诉自己不能学会。也许她会因为她那沉重的责任感而多陪我些日子呢？
每次看着母亲摇摇头笑骂我“傻丫头，这都教你好几次了，真有那么难学么？”的时候，我就装出一副傻乎乎的表情，极其认真地说“真的，不是吔儿笨，是真的很难。所以母亲大人您身负重任啊，要多多教吔儿。”
其实一年多过去了，我早就对起雾的过程了如指掌。只是母亲不知罢了。
宫里传来的这个消息，我甚是满意。如此一来，母亲就可以歇息好几日了。我欢喜地小跑到正和众人忙碌地准备祈雾时的酬神食品的母亲身边，一把夺下母亲手中的食物。
“母亲，宫中来消息了，起雾典礼要推后数日。”身后的丫鬟仆人们咋听之下，似乎都松了口气，想着今年可以好好地过年的时候，母亲神情却甚是凝重地说“还是先把需要做足的准备做好，这雪不停，起雾典礼再迟也迟不得几日。”
母亲仍旧细心地指挥大家怎样呈递，当日又该如何摆放，摆放在什么位置。我正欲说什么来驳她的时候，她第一次对我沉了脸，“不用多说，也不许离开。你在一旁听着看着，认真地学点。”
果然如母亲说的，雪已经下了六日，宫中一道旨下，点名明日巳时为吉时，让母亲务必准备好一切，然后前往水莲山的天坛上起雾。
由于第二日我需要陪同母亲一起去，她让我早点入睡。自己留了盏灯在纱窗下继续忙碌着。我知母亲做事一向谨慎，劝不得也劝不动。我便回到自己屋子里躺下睡去。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被分成长长短短的片段，却能平凑在一起。在梦里我是清醒的，我梦到自己像是离开了母亲的蒲公英，被揉碎在风中，又像是与线诀别的纸鸢，此起彼伏，兜兜转转，最后把自己遗忘在残破的风声里。
风生，梦起，风卷，梦延，
风伤，梦泣，风散，梦末。
忽然一阵风从窗外吹进，冷香燃尽的烟蒂掉落在地上，袅袅的烟在风中飘散开来，一瓣月季花瓣飘落在我脸颊上。梦偏冷，我从梦中惊醒。
“母亲……”梦中哭泣的蒲公英，还有断了线的纸鸢都让我心惊，我顾不得添衣穿鞋和洗漱。猛地推开门，就在那一瞬间，我再也迈不开脚步了。
雪，到处都是白花花的雪。屋檐上滚落下来的厚重雪团“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而此时的母亲正依靠在月季树下，雪落满了她的身上。唯有脸和胸膛在雪堆之外。月季树上的雪滑落下来打在母亲的脸颊，被雪打落的花瓣半掩埋在雪中。还有落英在空中凄凄艾艾地盘旋着。
我忽然就失声了，也听不到了。我只知道——母亲去了，永永远远离开我了。
我急忙奔到她身边，不过二十几的步子，却步步艰难，步子是积雪地阻碍，还是身子已不听使唤。我顾不得彻骨的冰凉，疯狂地推开母亲身上的积雪。很多的雪已经结成冰，我的手背割破，血参透在雪中，刺痛我的眼睛。眼泪早已模糊了我的视野。她的脸色已是一片惨白，惨白中带着青紫色。她是几时走的呢，走的时候可是想着她的吔儿？
好久之后，母亲的身子终于显露出来，我用力地抹去眼泪，见她手中握着两样东西。一块玉，一束包着五朵月季的花。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那块玉，我是知道的。我知母亲每个夜晚都会在幽咽的烛光下看着，好像看心上人一样看着。玉是绯色的，上镌刻着半朵月季，是月季中的红玫瑰。而只有和另一块玉上的另外半朵结合在一起之时，才会成就一朵艳丽的爱情玫瑰。
她曾告诉我，那是我的父王送给她的定情信物，以后等我嫁人之时会送给我做嫁妆。
母亲手里的五朵月季，我知她是告诉我——她始终无怨无悔。
她要我忘记伤痛，忘记恨。可是这一刻我却愤怒不已，我满心的心痛和仇恨交织。白衣尧，水国的王，你算什么？你凭什么得到如此心善貌美的女子的一世牵肠挂肚？她的一世柔情都被你给摧毁了？
我的父亲，你可曾尽过丈夫的责任，在人言可畏之时挺身而出，免她惊，恐她忧？
我的父亲，你可曾把她放在你心的一角，哪怕是偶尔找出来念想一番？
我的父亲，母亲至死也要我忠于你，不要恨。你可知道她，她已经不在了。
雪渐渐地消停了，我的眼泪流尽了。我狠狠地擦去泪渍，平静地唤着，“玉婆婆……”
在玉婆婆满是震惊之中，我继续平静地吩咐着，“母亲累了，你带母亲回房。还有，让白翠把祈祷时的衣裳饰物拿到我房间，今年的第一场起雾典礼由我代替母亲去主持。”
我目送玉婆婆背着母亲往母亲的屋里去，我的眼睛在这苍茫的雪世界里，只看到了漫天飞舞的月季花瓣。
从今天起，我，白女吔就是雾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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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写亲情的时候，最让我的内心不安。写的过程也是对自己的一种省视。希望大家好好珍惜家人。
晚安，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