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安媛正如往日一般,敦促着倾悯宫下人洒扫,却见苏浣翳一身惨白的衣饰进来,除一支白玉簪外,再无钗饰——方进门,却仿佛倦极一般,软在椅上。她大惊,忙去搀苏浣翳,一面帮她匀气,一面道:“皇贵妃今儿个是怎么,大清早的便被一道旨召走了,回来又是这般模样……婢子扶您出去,到园子里散散心。不是将过年了么?宫人正清理着呢,主子仔细污了衣料。”
苏浣翳抬起眼眸上下打量着她。正当温安媛心下打鼓时,苏浣翳蓦地抓紧她的手臂,微瞟一眼宫中侍女宦人,神色无二:“也好,陪本宫去走走。”
苏浣翳的手瘦削白皙,有些病态的骨节分明,虽力气不大,也捏得温安媛隐痛。二人行至殿门,苏浣翳又回眸问一句宫人:“宸宣呢?”
最近的婢子上前一步,礼兮:“皇长子殿下今儿个辰时,仍是依着日程,同帝姬们一起去了北边的宁坤台。帝君前些天给皇嗣请了几位西洋的先生,教天文,昨日方到昭京,今天便开课了。”
“既是如此,本宫便放心了。”
这日是个阴霾天,灰蒙蒙的天色衬着瘦瘠的树枝与惨绿的冬青,映得人也苍白,不知所云者亦感凄凉。冬意萧萧,残余的败叶零星在枯桠上挂着,被北风卷动。不知是徽宁九年的年来得早,还是秋日短,天气早早就凉下来,下了一场一场的小雪。还不到年时,雪竟都不再下,整个大昭宫都是金瓦红墙,衬着枯黄萎落的一片冬景。
倾悯主宫门外的园子里栽的尽是春花夏草,皆尽凋萎,只有园正中颇高的几树红梅,是苏浣翳强留下来的,所幸开得还旺。温安媛搀着她,转眸见她看那几株梅的神色,心下有些感伤。苏浣翳留这梅花,许是怕繁华落尽后太孤苦罢,正是那不曾经受过的人,决不会懂的伤怀。
苏浣翳行到树下仰望,最低一支开满花的树枝,就扫在她的肩头。上一场雪距今已有月余,此时残雪都早释尽了。没有白雪陪衬,一片枯黄冷冽下,梅花独自艳丽,平白有几分寂寞。
“华妃的安宁帝姬,夭了。”苏浣翳垂下眼帘,瞧着地上的泥土,“想来吊唁的诏书,还需半日才下。”
温安媛被这话一惊,睁大了眼,顾不上她直盯着自己,眼神中有着与清冷外表毫不相近的锋芒:“安宁帝姬……陛下很是关怀,怎么就,如何就——”
“她一向体弱,”苏浣翳淡淡看着远处的天,天际隐隐泛起一丝蔚蓝,“先不说那些老病根,单是那春日风寒,夏天畏热,所谓‘多事之秋’更百病齐发,岁岁的年都是熬过来的,今年未能咬牙撑过年关,生生去了。”
随着苏浣翳的目光,温安媛看着几只麻雀扑棱棱划破天际,直飞向宫外去,也不作声。昭朝历代有旨,除了必除的害人东西同鸣蝉,宫中这些鸟雀禽兽,都是只可驱赶,不得伤其性命的。
苏浣翳收回目光,接着向汉白玉铺就的小径踱去,“景玉这孩子,自小被华妃宠溺着,稍大一些,聪慧灵巧,帝君也重视,总说要封监国帝姬。我只记得那一张小嘴儿极甜,真真叫人厌弃不来。如今夭了,不但华妃痛不欲生,卧病在床——她诞景玉时难产,已不能生育了,——帝君一面爱帝姬,一面怜华妃,已下旨一开春就要育新种的白牡丹出来,赐了名就唤景玉,以悼帝姬。”
“覃金颜深信那孩子的富贵显赫是烙在血脉里的,任谁也夺不走。”苏浣翳话中带了莫名的意味,“她总觉得,戚氏于覃氏的骨肉,纵是走到天涯海角,人也需恭恭敬敬称一声‘帝姬’,至于再怎么病弱,大昭宫里有的是天下最好的医师,天材地宝更不稀奇。——结果,仍不是说夭就夭了?”她唇畔露出一丝笑意,仿佛又有半分悲意,“苦的终是这些孩子,戚氏子嗣不兴是一码,这要人性命不见血的又是另一码了。”
还不待温安媛开口,她又接着道,“帝君震怒,这些妃嫔自是要紧着去延福宫讨好华妃的。月前方封的宜德妃季轩鸾,在华妃病榻前不仔细说了一句帝姬‘殇’了,华妃就勃然大怒,气得几乎咳出血来,季轩鸾还险些被掌了嘴,不过是花言巧语敷衍着错过话去罢了。虽说她二人同为妃位,如今因了安宁帝姬,覃金颜可是仗了帝君的势,自是说甚么就是甚么的。”苏浣翳唇畔勾起一抹冰凉,“再巧舌如簧,在华妃面前说的,必能落到帝君耳中。因上次帝姬中毒后就一直虚着,华妃总觉着是季轩鸾害了安宁帝姬,早恨毒了她。自己言行不省,终怨不得旁人。”
苏浣翳放开手,略麻,温安媛却不敢伸手去揉,“云霨,吾言善矣?”
“您说的,但是对的,婢子都听着。”
苏浣翳一双乌沉沉的凤眸盯着她良久,闻言略愕,旋,“记得我当初要来你,叫你做我倾悯宫的大丫鬟,不必做活儿,又让你勤练琴棋书画,究竟何意?”
“时不敢忘。”温安媛神色染了坚毅,“婢子别无他能,知恩图报是自小刻在心里的。”
“这些年来,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看得清楚。”苏浣翳也不顾落灰,竟坐在了花坛的帖瓷花边上。
“主子,地上凉,您……”温安媛话未说完,便被苏浣翳抬手止住,面容上闪烁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竟有些温暖而癫狂的意味,“总是一副谦恭柔静的乖巧模样,心中那滔天的恨——是我这早已冷了心的人也望而生畏的。最后呢,回来又如何,仍不过是一模一样的尊荣,是咱们这些人最厌弃的,相比,民间还要清静些。是何苦?”
温安媛默默垂着双手,噙些不自在的笑。“总是……总是不甘心罢。”
“若我说,你也莫恨先帝了,他说来是至高无上,却亦被左右掣肘。”苏浣翳笑中含讽,又有些悲凉,“你温氏功高盖主,一日无欲,能保万代清心?且人已去了,恨也无功。本也落不得那样的地步,温氏毕竟是无功劳还有苦劳的,是当朝芩礼部的父亲,先帝芩宰丞,同那一班官吏大臣一手推就的,归根结底,也不过如此。”
温安媛眼神闪烁几下,深深礼道,“谢主子指点。”
真真假假,明明暗暗,且不说她所言着实有些道理,但只是这一番恩德,便足自己不得不听的。话已至此,纵使再愚钝,也能得几分意味。
“婢子这一条命,是自己逃出来的,这一入宫,是自己的决定,能再做一回人,全凭主子。此时是主子,日后无论如何,主子永是主子。不论是否真能成事,”她深深看了一眼苏浣翳,“俱听凭主子安排。”
苏浣翳眼底缓缓氤氲开一抹笑意,“帝君近日正伤怀。失了帝姬,必更重皇子。届时如何打扮举止,午后你来寝殿寻我便可。”
音落,苏浣翳怔住片刻,阖眸轻叹,“他欢喜甚么样的女子,我心下是澈如明镜的,你……也罢,也罢,外面冷,你仍是回宫歇息罢。”
温安媛谢了恩退下,苏浣翳蓦地仿佛想起甚么,“你今年有十七了?”
“是,过了年便十八。”
“便是了,彼时你还小。”苏浣翳的目光,仿佛要在温安媛身上勾勒出另一人的模样。
“仍有一事求解,”温安媛立在她面前,有执拗的意味,“**佳丽三千,主子这般胜券在握,何以知帝君不厌弃婢子?”
那一对冰寒的丹凤眼中蕴了数个冬天的冷,苏浣翳蓦地起身,径直向冬树重重的林中走去,身形湮没在奇瘠的枯枝乱影中,风间能见一角银白色暗花棉里绸面的裙角抚在黄褐冻土上。温安媛只得伫在原地,深恐她怒起来。
寒风骤起,呼啸而过,吹乱温氏仅剩血脉鬓侧的碎发,万籁俱寂。
于是那声音被风烟挟裹着扑入耳中。
“帝君生母姓温,同被赐死,你与先帝追封的庄慧帝后温玉若,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她正是你三姑。”
戚元瞾是亲眼瞧着先皇帝后,他日后的母后,领旨接过一杯酒,递与温氏贵妃,他的生母。那是她正不懂事,奉旨入宫,苏兵部的嫡女谁人敢挡?横冲直撞,撞破秘辛。
怨不得他,既天命攸归都身不由己,自己这些人,除却搬弄权术,随波逐流,苦心周旋,是什么都做不得。这年月久远的大昭宫中,最多的不过子虚乌有的传闻轶事,同寂寂终老的芳魂。
隔日,他果真来了。
早在前一天,帝君就吩咐这日早朝下后要来倾悯宫,张全宝自忙不迭唤人准备。苏浣翳亦嘱咐好事宜,一听得人来报,便戴上皇长子戚宸宣迎了出去。
“帝君万岁长安。”。
冬日天幕高远,阳光极好却见不着太阳,因是隆冬,处处仍是冰凉的。一缕缕轻烟般的云雾斜飘在天际上,琉璃瓦闪着淡淡的光。戚元瞾的脸色虽比之前天好些,在天光下仍稍显阴沉。他逆着光眯眼看宫门前礼作一片的人,略略摆手。张全宝躬身随着他进了正殿坐下,便轻手轻脚退了下去。
戚元瞾同戚宸宣说了一会儿话,才想起苏浣翳来。抬眸一看,她不曾坐,也未退开,只在正殿门口繁华似锦彩页琉璃的玄关处,俏生生地立着,唇畔含了一抹笑,一身青服错着银绸子边,柔婉一如初见。
戚元瞾被她神态勾起心头一丝柔意,“昭南。”
他是难得的真心挚意,苏浣翳蓦地觉得微暖,又收敛神色,强捺伤情,缓步坐于他对面。
午膳用罢,戚元瞾静静抿着她煎的茶。冬天当饮红茶,她却取了半盏香片,室内银炭在炉中静静燃着,茶香随着暖波袭入鼻端,有别处难得的雅趣。殿中静谧,香炉凉着,几支梅花就让满室幽香,笼罩一室堆漆妆花,轻纱珠帘,使人看不分明。
巳时一刻,是戚宸宣平日习字的时候,戚元瞾也不再多言,戚宸宣便于三四页彩绣罗绢屏风后描红纸。苏浣翳忧心他触碰烛焰,便行去陪他,正殿一眼望去只能见戚元瞾一人,仿佛是久违的悠闲随意。
偏殿有嘈杂声,青瓷急匆匆地进来,但见戚元瞾,只得先作一礼。
“青瓷,起来。偏殿如何那般喧闹?”苏浣翳闻声来问。
“回主子娘娘,云霨姑娘手下人清扫时,打碎了……”青瓷垂着眼帘,掠一眼戚元瞾云锦镶面的金绸鞋,“那只紫红金边的窑变观音瓶,云霨姑娘去看时正气着,难免说那孩子几句,抹着泪儿,大家都劝,小姑娘赌气,便跑出去了。”
戚元瞾转着指上的翡翠描金扳指儿,望着屋角的一盆金桔,像是出神,“听来想我从前给你的那件点金的瓶子了,却也好看。碎了,可惜。”
苏浣翳眼眸一转,“跑出去的丫头,是月前新进宫的?那也不怨她,小孩子总是难免。把云霨唤来。”
青瓷称了一声是,便跑出去,片刻,有细微缎子与地毯摩挲之声传来,苏浣翳也不看来人,只盯着戚元瞾的神色。
温安媛的发松松绾起来,成垂云髻,别了三两点彩琉璃镶蜜蜡的草虫头,一对簇琥珀珠明铛,下缀了两束流苏,在脸畔簌簌颤动,衬得明如月轮。玉一般的颈子上细银链挂着一黄玉貔貅,压着绸子里衣的衣领。身上着缃色象眼纹的宫绸大袖衫与腰裙,因室内温暖就未穿斗篷,跪在他面前,微垂着首。
戚元瞾目光随着她,彻骨寒意从四肢百骸侵浸心神。他下意识地回眸去看苏浣翳,却见她笑吟吟地,眸光在自己面上扫来扫去。
“竟是连个新来的婢子也训不得了……罢,帝君这茶凉了,奉茶。”
温安媛接过婢子捧来的花梨茶盘,稳稳送上,“帝君请。”
她跪下来,茶盘高举过眉,声音无一丝波澜,安静温婉。
苏浣翳敛了神情,戚元瞾也不动声色,捧杯道,“你叫做云霨?”
“是,”有小宫婢接过空茶盘,温安媛仍跪着,“云蒸霞蔚。”
“抬起头来。”
温安媛跪坐在地,缓抬臻首。那杏眼清波流盼,迎着光看去,是如稚鹿眼瞳般的浅琉璃色,半分阴翳也无。一双黛眉娟秀,唇不点而朱,全未施粉黛,但见白里透红,吹弹可破。颊上仍残着晶莹剔透的泪珠儿。她面上有赌气般的委屈,同欢喜,同讶异,身后长长红底金绣地毯,花好月圆绣幅,一片迤逦,但见眉目如画。十七岁韶华正盛,绽放于寂寂深宫中,明媚地欲晃花了人眼。
这张脸同记忆中的那张缓缓重合,无非少了些岁月的痕迹。他几乎要倒吸一口凉气。再过些日子,穿上盛装的这女子,必会同她一样的,戚元瞾想。
“云蒸霞蔚,宜笑遗光。”戚元瞾靠在椅背柔软的绸垫上,只觉浓重的哀戚漫上来,半分温暖也无,“赐了红霞帔罢,昭南,你可安排。”
苏浣翳看了一眼她,收回目光笑道,“恭喜帝君又得佳人,过些日子便有吉日,即加封了,来一回喜事才好。却不知与不与封号?是帝君钦赐?”
“交予礼部罢。”戚元瞾捏了捏眉心,复笑道,“昭南,金屋藏娇了,当不当罚?”
苏浣翳轻笑曰,“自是当的,听凭帝君处置。”
“罚你国库中的珍品香一斤罢,再想要什么,可用朕口谕。”
“帝君圣明。”
“朕也倦了,将到年时,宫中事务也多,你多操劳些,也仔细身子。”
苏浣翳目光随着龙辇的远去一份份涣散,她惨然垂眸看着方受赏回来的温安媛,委顿在椅上。
“姐姐辛苦了。”温安媛的脸藏在阴影中,却见鲜明的悲意,与欣慰。
“你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安媛?”
狂风呼啸,不过酉时,天便黑了。
一路上,直至回到上阳宫,张全宝都是欲言又止的。
晚膳后,戚元瞾在养心殿烛火下看书,张全宝一直侍立在侧,灯光黯了,他方要上前换,戚元瞾却掩卷,直盯着他。
快燃尽的灯火一跳一跳地,他脸色也明暗不定。
“你是想说,那云霨必有蹊跷罢。”
张全宝垂眸称是。
“她是哪里的温氏?”
“是……长安温氏。”他略有支吾。
戚元瞾冷笑,“你随朕多少年了?”
“回陛下,……已十年有余了。”
“十二年……是了,你在她面前卑躬屈膝,都已有八年。难怪你帮她说话。”
“奴才不敢,”张全宝弓着腰,身形有些颤抖,“只愿陛下听奴才斗胆一句:皇贵妃、华妃,毕竟是多少年地伴在陛边了……绝情人终是辛苦。”
“你是极忠心的,朕一直知晓,不过是想帝妃和睦罢。”戚元瞾抬头望着绘龙的屋顶,“你一向清楚,她三人也算计了朕多少年。”
“奴才不过是奴才,断不敢妄测圣意。”
“朕虽不曾见过……岂猜不出那是朕母妃的侄女儿。”戚元瞾声音有些发紧,“由她一回。苏浣翳,到底是苏浣翳。”
张全宝不敢答话。
“张全宝,”他闭了眼,“你可知朕有多想原来的她。”
“斯人已去,陛下节哀。”张全宝虽不知他说的是先年的苏浣翳,或是先年的温贵妃,只得道。
“你说的是,斯人已逝,”戚元瞾起身,独自走向通往金龙殿的曲廊,身影于深重的夜色下,染了深深浅浅的黯色,“天色已晚,去唤人侍候我歇息。”
张全宝暗暗叹息,躬身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