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褚恪良走出浮香院之后,却接到了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坏消息,今日与他同时出发的燕回少将翻遍了整座沐府,也没有找到沐家的两位公子,只带回一些旁支的沐姓族人,可谓惨淡而归。
而此刻贺兰瑾作为此次沐氏一族行刑的监斩官之一,正端坐在沧溟台外的黄金大帐内,悠然的品着茶。
男子匆忙而沉重的脚步声从帐外传来,不顾侍卫的重重阻拦,大步踏入了黄金大帐之内。浓重的血腥气猛然窜进暖香熏人的帐内,显得格外突兀,贺兰霄甚至没来得及换下战甲内的染血滕衣,就这样一路从典狱司御马而来。
帐内的世族长老都颇具兴味的看向坐在上首的贺兰瑾,显然对于贺兰霄的到来并不惊讶。须发皆白的老人已是满脸沧桑,可是那双深邃无波的眼睛却如同广袤深博的大海,蕴含着无尽的智慧与洞悉。他端起手边的茶盏,缓缓的喝了一口,似乎并没有看见男子眼中的怒火与质问。
贺兰霄身子一顿,握紧的拳头渐渐松开,单腿跪地沉声说道:“贺兰霄给父亲请安,众位长老安好。”
卫氏族长卫长空眯起眼睛,笑道:“七公子自芔关凯旋而归,为大昭立了一件大功,瑾公,得子如此,夫复何求啊,哈哈。”
“卫公谬赞了,泽岸已老,霄儿日后还要众位多加提携。”
一众当权者做足了面子,你一句我一句的打着哈哈,直到帐外的奴才进账添茶,才陆续出账。
香炉里青烟袅袅,团团熏香在帐顶轻轻飘散,如纱似雾,暖香欲醉。隔着它们望去,一切都显得有些迷离而不真实。
边关的冷风似乎还在耳边呼啸肆虐,贺兰霄紧紧的抓住身下的软绒厚毯,心间激荡的怒气几乎要透出掌心将这座奢华的金帐焚为灰烬。隔了许久,方才抬起头来,沉声问道:“父亲,这是为什么?”
男子疲惫的面容满是懊恼和失望,俊朗的眉目间是浓如黑雾的不解,已近古稀的老人看着自己最小的儿子,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塞外尚川高原自由不羁的长风,可是如今那里再也不复往日繁荣,老人低叹一声,似乎含着无尽的无奈:“霄儿,以你的聪慧,你当真不知道为什么麽?”
贺兰霄忽然一愣,心底那个挣扎的声音不断在胸中回荡:“若是不知,如何会这样失望,贺兰霄,其实你早就知道,从出发的那一天就已经知道,只是懦弱的无力去阻止!”
老人轻轻的拍着贺兰霄的肩头,就如同一个寻常的慈爱父亲,语重心长的说道:“霄儿,你四岁就可舞刀,八岁已能驾驭最烈性难驯的赤云马,十二岁的时候已经是点将堂的佼佼者,你是家族的希望,父亲一向以你为荣…可是这些都还不够,霄儿,你可以做一个最出色的战士,却无法驰骋在险恶的朝堂上,那才是帝国真正残酷的战场,近在咫尺的敌人远比隔山跨海的千军万马要危险的多……我知道你渴望像帝国圣将那样为民而战,我也知道你厌恶肮脏血腥的政治,可是,霄儿,龙圣钦只是孤身一人,而你的肩上将扛起整个家族的荣辱存亡…”
“可是父亲,为什么要让我去,沐将军曾是我的授业恩师,惊鸿与我曾经共同在讲武堂同窗四年,在我因为拥有舍偈血统而受尽歧视的时候,只有沐锋肯做我的朋友!还有…”
老人面色不变,平静的听着年轻人痛诉心中的懊悔和不满,直到他哽咽的再也说不下去,贺兰瑾才缓缓说道:“霄儿,你只有先是贺兰氏的子孙,才是别人的朋友,弟子,或者是丈夫,父亲……我让你去的原因,正是要你看到沐氏的结局,这将永远成为你耳边的警钟,远比我向你述说千万遍权利和门阀斗争的残酷要管用。”老人的眼中弥漫出淡淡的欣慰:“而且,你并没有使我失望,你最终顾全了家族的利益,霄儿,这世间任何东西的得来都不容易,只有舍弃一些东西你才能得到另外一些,这很公平…”
贺兰霄跪在地上,眉头紧锁,想说些什么,却终是颓然的无言以对。
大帐的帘幕在凄冷的长风中猎猎作响,露出的一角天幕竟是如墨的漆黑,忽然有沉重的脚步声自帐外响起,何宣不等通报,已豁然掀帘而入。
“大人,燕回少将没有找到沐家二少爷和四少爷…恐怕要推迟了…”
不过半个时辰,沐氏天崩的消息就在召陵城内不胫而走,就在所有的百姓为此感到不可思议的时候,煜盛宫的羽华楼上,理政堂总司褚怀忠大声宣读了沐氏一族的种种罪行。
首当其冲为沐氏族长沐篪身为镇远大司,西北镇边大元帅在芔关一战中卖国通敌,致使帝国精锐虎豹骑全军覆灭,更是于十五年前的藩王作乱中收留祁姓嫡子,叛国之心昭然若揭。
其次为沐氏领主沐鹤年身为帝国七长老染指安陵铁矿,意图谋反,再者即是西北晏震关威武大将军沐劭与其妹西北彦铮城城主沐惊鸿圈地作乱,祸及国祚…
其洋洋洒洒大大小小共一百一十三条罪状,无论是沐氏族长沐篪,还是沐氏旁支外戚均无一不是牵连在内,无一不是其罪可诛。
此举一出,帝都哗然,虽然百姓们也许并没有耐心听完如此冗杂枯燥的宣读,可是沐鹤年恶名昭彰早已激起民愤。
龙圣钦圣莲高风犹然在耳,沐氏一族便犯下通敌圈地这等祸国殃民的祸事,一时间群情激愤,皇城百姓无不想要饮其血,食其肉。昭皇顺应民心,特下指令,将沐氏嫡系于今日午时在沧溟台处以凌迟之刑。
低垂的天空黑云翻滚,刺目的白光如刀刃划开天际,落下接天蔽日的如泼雨幕,响彻云霄的雷鸣使整个大地都为之颤抖。
这场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在沐氏一族轰然倒塌之时姗姗来迟。而就在这迷蒙的雨幕间,距召陵不过五十里的万城森然戒备,草木皆兵。
沐容站在高高的围城之上,他手攥着冰冷的城堞,生硬的石角深深硌入掌心。无数雨水顺着他俊逸的脸庞流向脖颈,迅速汇进早已湿透的襟口,放肆的冷风掀起他的玄色大氅,寒气穿透他的整个身躯,大氅扑扑的翻飞在灰暗的天色中,整个人都被这凄风冷雨浇得透了。
远处召陵城的万点灯火都在接天的雨幕中化作模糊的光影,渐渐在他眼中凝成冰寒的冷光。
身后响起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声,隔着刷刷的雨声,显得有些虚幻。乐桓一身棕衣早已叫雨水浸透,棉底短靴在雨中走得久了,灌满了泥水,一双脚早已冻得麻木。
他看着男子挺直的脊背,不知为何竟觉得彻骨的冷寂,沐氏不日灭族,这天地间怕是只剩下他一人了…他忽然有些不忍心,就那样举着油伞踌躇着没有上前。
“探到了麽?”
男子清淡的声音依旧如故,却瞬间被风雨吹散,听得不很真切。
乐桓心头一狞,沉声说道:“少主,沐家军的兄弟们定当护您周全逃出昭国…”
男子陡然转过身来,血红的双眼定定的看着乐桓,一字一句的说道:“逃…不…我的父亲,我的兄弟,我的族人们都在受人践踏,遭受污蔑,你要我逃…”
年轻的副将突然跪倒在地,冰凉的雨水溅入眼内,他却丝毫不觉:“少主!你万不可去啊!羽华楼一番言辞,根本就是昭皇诱您前去的诡计,您若是去了,阿沅和舒儿姑娘就白死了,虎豹骑千千万万的兄弟的冤屈将永无昭雪之日,若是将军有知,也断然不会原谅您!”
男子的面容有一瞬间的动容,他的手紧紧的攥着,温热的血液顺着掌心汨汨从指缝间渗出,瞬间被寒风冷雨夺去了最后一丝温度,融进脚下冰冷的积水中,他缓缓的闭上双眼,再睁开时已如朔风初静:“找到四少爷了麽?”
“没有…”乐桓忽然有些犹疑,许多疑问涌上心头,却不知如何开口,过了许久,方才有些吞吐的说道:“少主,十五年前的那件事…若是四少爷一早得知…”
沐容面色平静,仿佛并不惊讶乐桓有这样的怀疑。沐家军内多为幼孤,由景英一手训练,景英跟随父亲多年,对于多年前的那些旧事皆是了然于心,乐桓自小在他身边长大,如同亲子,早已将沐家视作自己宗族,当年的事情想必也是知道的。
“乐桓,你应该知道,二十五年前父亲曾在西北救过祁郡王一命,后来玄武门之变,祁郡王奉命前来平乱,又救了父亲一命,但是昭保勖对于西北民同之政早存诛心,祁郡王为保西北不得不反,父亲奉命前去平叛,这其中多少挣扎,多少不忍……却终是负了生死情义。
祁氏一族无论长幼,八百四十九口全数身死,西北一度沦为焦土,后来父亲自请镇守西北,一生守护这片苦寒战乱之地……即便是当年有再多的恩怨纠葛,虎豹骑千万亡灵也该将这段往事平息。
至于雁声,他知道也好,不知也罢,从此沐氏与祁氏两不相欠…”男子面沉如水,漆黑如墨的眼眸内暗潮汹涌,他望着远处风雨中的召陵城,低声说道:“可是,昭保勖却欠沐氏一族滔天血债…”
“少主…”
“总有一天,我要亲眼看到大昭国灭…”沐容转过身来,阴沉的脸色如同蒙上一层黑雾。
乐桓一愣,抬起头来望向沐容,低声说道:“还请少主带着沐家军先行一步,乐桓留守召陵,必定拼尽全力带回…带回将军的…”
铁血的战士终于哽咽的再也说不下去,沐容浑身如同被浸在严冬深潭的寒冰里,全身的骨血都在寸寸凝结,再无一丝生气。
握紧的双手终于缓缓张开,血肉模糊中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几乎横断整个手掌。
漆黑的天幕中闷雷滚滚,肆虐的狂风卷起漫天风沙走石,如同发疯的野兽,“轰隆隆”刺目的白光在电光火石间劈斩而下,瞬间击中城楼上猎猎如火的幡旗,刹那间化为焦末,沐容仰头望向电光如昼的苍穹,任由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
“父亲的热血和魂魄早已留在了西北……不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