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魅倚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诸葛先生早在椅子上铺上了神侯府最软的骆驼毛垫子。“等等再说。”诸葛先生示意她先休息会儿。屋子里生了一堆火,烤的她暖融融的,有点想睡觉,还没等她睡过去,诸葛先生就回来了,左手胳膊上搭着件猩红色的兔毛雪衣,右手端着碗很难闻的东西。看见她皱着眉头,诸葛先生有点无奈“蛇胆是恶心了点,倒是挺补的,我兑了点醋,一口就下去了,不太苦的。”
魑魅难以置信地看着乌紫的蛇胆,声音沙哑道“我为你出生入死,作为回报,你请我吃这玩意儿?”
“只有这个。”诸葛先生指尖拂过她的软麻穴,魑魅只得一动不动任他把一碗滑滴滴地的蛇胆倒进嘴里,抬头死命咽下,“咕咚”这颗又苦又腥气的蛇胆总算吃进了肚中。她只觉得恶心得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了,她抓住太师椅的扶手,深深地吸气,把新鲜的空气一直灌倒肺的最深处,以免把蛇胆吐到诸葛先生脸上。诸葛先生解开她的穴道,撇撇嘴“无眼赤练蛇的蛇胆多少人为它打破了头,你真会糟蹋东西。”说着替她轻轻盖上那件猩红色的大衣。
“有没有跟你说过你那三徒弟很讨厌?”魑魅被沉重的大衣压得声音闷闷的。
“没有。”诸葛先生微笑道。
“那现在有了。”魑魅恼怒道“我好不容易才用四大名捕受伤这个借口在药王谷借药,好让他们在我身上试药,这样我就快死了,孤丞才会去找药王谷的谷主,我就能确定他到底是不是九曲神君。”
“他真讨厌。”诸葛先生乖觉地顺着她的口气说“我会好好管教管教他的,只要你舍得。”
魑魅从神侯府一路向南,她要把诸葛先生的锦囊交给他们,半路上她开了小差,去了趟药王谷。此刻,她办完了该办的事,找到了无情。
无情是四大名捕之首,武功谋略皆是出类拔萃,如果不是江湖上一流的高手,根本不能攻入无情的轿子方圆三尺。魑魅远远地看了看,无情的四个弟子正抬轿快行,在崎岖的山区行走却如履平地。魑魅暗暗可惜,无情双腿已废,内功全无,如若不然,定是武林至尊。但即便如此,无情完全凭借巧劲发出的暗器,不用腿的高绝的轻功,设计精巧的轿子以及无与伦比的智慧硬是在江湖中站稳了脚跟,不仅站稳了,还生了根,远为大多健全人所不及。
魑魅唇角罕见地露出一抹调皮的微笑,只见她把身子一拧,单脚在地面上一点,人就成了离了弦的箭,霎时追上了无情的轿子,不偏不倚的浮在轿子顶上,好像一片御风而行的羽毛。这羽毛微微一躬身,转眼已在无情轿子底下了。无情的四个徒弟无一察觉,魑魅暗暗摇头,把一短剑直直地刺入轿内。与此同时,轿底一下掀开,附在轿底的魑魅无处可躲,只能顺势攻入轿内。魑魅的手一阵刺痛,刀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掉了下去。攻击她的只是一个松球,不很疼,她的刀没那么容易失手,她是在以此向朝她扔松球的人致敬。双方都点到为止。
无情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掀动活板,重新关上轿子,示意魑魅站好,自己双手扶膝,坐在他的位子上。
魑魅的左手不知怎么又多了把刀,“唰”,直指无情的鼻子,委屈地瓮声瓮气地问“怎么露陷的?”
无情宽容地对着这指着他鼻子的刀,给她耐心地解释,仿佛魑魅手里是给孩子过家家的狗尾巴草“这辈子我不会跟两个人赛跑,一个是三师弟,一个是你,事实证明,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我想的挺对。还有就是,我的‘燕窝’到处是机关,能藏在轿子下不触动任何机关的一定是熟知轿子构造的,换言之,‘燕窝’制造的者和使用者必有其一。世叔提过,你也是‘燕窝’的功臣。”
魑魅胡搅蛮缠了“你就不能配合我一点吗,”她的小嘴气鼓鼓的,好似一尾摇尾巴的可爱的小金鱼在和主人撒娇“大师兄?”
无情的眉毛不易察觉的一抖,突然叫道“三师弟。”
魑魅马上说“他怎么了?”
无情笑了,那笑好像立春的一缕春风吹皱了刚刚解了冻的湖面的春水。他的话着实让魑魅吃了一惊“你和他讲话也这样吗?”。
无情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只因为——
无情懂了,他这个小师妹在试探他,她的调皮稚女敕只是表面的伪装,在这短暂的见面里,她试了他的武功和谋略,又试探他的性格——也许还有弱点。刚才他突然提到追命,魑魅没有回头,没有往轿外看,而是马上询问,她的心里比谁都理智,警惕,清醒,追命在执行别的任务,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瞬间的反应往往最真实,潜意识的想法骗不了人。魑魅为什么要伪装,她真当他是她的大师兄,是不该有这种试探的。无情不喜欢这种虚假,直截了当地阻止了下面可能的种种虚伪。
果然,魑魅俏皮的神色不自然地僵了,瞬间恢复成了面无表情的模样“你平时也是这么试探你的兄弟的?”她带着浓浓的讽刺。
“是你先试探我的。”无情听上去既不恼怒也没指摘什么,语气里有一点魑魅猜不透的情绪。“小师妹,我懂。”
魑魅努力用一种恶狠狠,想伤人的辛辣的腔调反问过去“懂?”
无情直言不讳“是,我是一个残废,但我的感觉还很完整。”
魑魅摇头,心里有异样的刺痛,虽然无情腿有残疾,但她从没看轻他,她对他的敬重是真诚的,即使在此时此刻,她也没想过要揭他的痛处“我没那个意思。”
无情挥挥手,制止她说下去“残缺的人往往都太敏感,孤僻,我自己也是。我的武功就很孤僻,轻功不用腿,暗器不用内力。有时候,我会觉得残缺是一种馈赠,但我不会感激它,太苦涩了。小师妹,我不知道你有过什么,只是你的眼神我太熟悉了,我明白那代表的是什么。”无情感触地摩挲着他的轿子“不在神侯府的日子,呆在轿子里最安心,它最像家。行动的时候,师弟们在身边也像在家里。不要再试探了,小师妹,你会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的。”
魑魅把诸葛先生的锦囊扔到无情怀里,头也不回地走了。泪水湿了她整张脸。
实话实说,魑魅她现在并不着急找冷血,,她只是在冷血极有可能经过的地方找她的穴。狡兔三窟,只有神侯府一处“鬼穴”远不能满足她四处藏身的需求,她还有四十五个穴,四百八十个洞。她一头扎进最近的穴里,快的像只被老鹰追的兔子。无情居然一眼看穿了她的心事,这让她连起码的淡定也不能维持了。月色斜倾入她的穴,照到她的脸上,对面壁上的铜镜映出了她面无人色的脸,和一对惶惑的眼。下一步该是什么,她如何面对铁手追命冷血呢。
魑魅的忐忑只是片刻,她想到了一件事——无情是个正人君子。但凡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君子的人,就不会背着人说什么,必会守口如瓶。想到这一层,魑魅大大的松了口气。和君子打交道很放心,你大可不必太动脑子和他们虚与委蛇。魑魅从不想自己当什么君子,到是挺喜欢和君子打交道。可惜偌大的江湖,君子这东西不比千年灵芝多,诸葛先生和四大名捕算是,其他,她还真没感觉。
魑魅从小水罐子里取了点水拍在脸上,恢复了起码表面上的镇静。重新梳理了她的长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扬了扬下巴。没有人可以揭穿我,没有人,无情发现的只是冰山一角罢了,明天再去管它。魑魅对自己说。
冷血一瞬间觉得鼻子出来问题,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他闻到了饭香味。这是一个陷阱,布置陷阱的人明显在等他找过去。思来想去,还是循着那味道去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走进一片更低矮的灌木丛中,荆棘不时割划着他的外衣,阻挡他前进的步子,冷血抽出他的无鞘快剑,手起刀落,只见一片残枝陨落,刀光剑影,只片刻,荆棘丛中就赫然出现了一条小道。借着月光,冷血瞧见了一块扁圆的连着地的大石头,石头上倒影着婉转的月光,似薄雾又似轻纱。仔细看,才看见石头罩着半个洞穴,洞的入口容得一个体型稍瘦的人钻进去。冷血内心的不安加剧了,他虽然听不见有人在向他靠拢,但长期作战的直觉往往比眼睛和耳朵灵敏得多。冷血对自己的内功修为颇有自信,强大的内力使他的听觉异常敏锐,若非轻功高手刻意隐瞒行踪,他必能在几公里外洞察对手的行迹。
那个人越来越近,冷血喝问道“朋友,报上大名,以免误伤。”
“老四,是你吗。”
冷血松了口气,喜道“三师兄!”
“四师弟。”话音刚落,追命的人已经像一片轻盈的落叶一般到了冷血跟前。“你也饿了?”追命嬉笑道。
“我把甄儒生和甄秀才跟丢了。无奈之下跟着这饭香味进了树林。你说,这洞里是个什么名堂。”冷血回答。
“二师兄去了洛阳,我也要和他同去青枫大会。路经此地,顺着酒香来了。”追命多情地拍拍他已是空空的酒葫芦“它闻着酒香馋得心痒痒,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
冷血莞尔,“我打头。”
“不行。”追命不同意。
“你该让年轻人历练历练。”冷血说。
“呸,我只比你大一百多个月而已。”追命毫不脸红“再者,这里的主人摆了一桌子好酒好菜,你别吓着人家。”
“啊?”冷血不解。
冷血的困惑即刻有了答案,一张精致的脸从洞里探了出来,“见鬼,哪里露陷了。”
冷血头痛起来,他一见女孩子就头大,尤其是漂亮的女孩,追命就笑他见了女人恨不得把头提着走。冷血不说话了。
“我就是试试,”追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沉不住气。”
魑魅脸一红,请他们进来。
洞穴不大,但井然有序。尽头是两张用麦秆铺的简易的床铺,考究的主人又添了层米黄色的亚麻布床单,白瓷的枕头也并排放置稳妥。离床不远,有张八仙桌,贴着墙,周围放了三把一坐上去就会“吱嘎吱嘎”叫唤的竹椅子,煞是有趣。冷血咽了口口水,因为他们正小心地绕过一大一小正煮着东西的铜锅,锅子“咕咚咕咚”冒着欢快的泡泡,还散发着他之前就闻到的浓浓的香味,此时这香味越发叫人无法抗拒了。洞穴的石壁无疑被很好地利用了,主人凿出了打打小小的洞,用来存放些米面油盐。
整篮子的鸡蛋,吊在屋角的咸鱼咸肉,三五坛没开封的酒,醒好了的面团,更有大捆大捆的新鲜蔬菜,估计刚从地里拔出来,还带着泥巴。
魑魅没有说话,她知道他们都饿坏了。竹笋炒毛豆在大家热切的目光下上了桌,又暖了两壶好酒开胃,不过还没等她端上烤好的兔腿,那头盘的菜已经只剩汤汁了。她忙乘了饭,加大火力,在他们没把兔腿瓜分干净之前弄好了炖土豆,乳鸽汤。狼吞虎咽的两个大男人只得用眼角表达一下他们对女主人的感激,嘴里堆满了菜肴和热汤,量他们也说不出话来。
冷血一抹嘴,讪讪地看着魑魅,“还有饭吗?”。
“扑哧”魑魅笑弯了腰,强忍着,她很抱歉地说“要吃只有面条了,你们等等。”
追命不得不承认,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动人的笑容。脸还是那张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脸;笑,是一顾倾城,沉鱼落雁的笑。追命突然觉得白活了大半辈子,他除了做捕快,只有两大消遣,一是喝酒,喝好酒,二是看女人,看美丽的女人。那个井边打水的小透,爱穿紫衣的,皮肤郁郁的白的舒动人,慵懒的样子像一位女神的离离,冷血的红颜知己习玫红,江湖四大恶人之一的唐仇,小相公李镜花,铁手的恋人小珍······皆是大美人。追命眼福也算不浅,见过这么多绝世美人。魑魅,是他在这个像极了“家”的地方,遇到的美丽的女人。
许许多多个缉捕凶犯的夜晚,为了不暴露行踪,他睡过客栈的房梁,地窖,衣柜,跟多露宿荒野的夜晚,地无一床被,上无一片瓦,露水湿透了衣服,胡乱吃些野果就过去了。至于可以碰上几个好友,支起个架子烤烤火,天南地北胡扯几句,已是难能可贵的回忆了。不只是他,无情,铁手,冷血,谁不是如此?
热腾腾的汤面端到追命面前,追命被那蒸汽蒸得微微红了双眼。“小心烫呀。”魑魅叮嘱道,关切地把一只手轻轻搭在追命正要举筷的手上,“没人和你抢。”隔着热腾腾的面,安静地,两人对望着。
魑魅慢慢收回了手,“看样子,我还要包点饺子。”她又冲追命一笑,追命觉得脑子都浆糊了,嘴里吃的面条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事后他暗自后悔没有好好尝出个味来。
好在事先醒好了面。魑魅只手擀面,只手剁陷,还腾出了时间烧水。只见她身形不动,右手噼噼啪啪剁着馅,左手灵巧地把面压成型,一飞左脚踢起水勺子,勺子打着旋落入水缸,溅起的水花全落入勺中,借着回力,勺子又打着旋飞了回来,魑魅张口咬住,倒进锅里。包饺子就更生动了,一个面团在手,魑魅似乎不需要把它压扁,直接和了馅,一捏,往锅子里一扔,贴锅滚了一圈沉到锅底的饺子就有了该有的形状。冷血爱吃荤,追命爱吃素,她可是分得很清的。给冷血的饺子做得圆嘟嘟,胖滚滚的,给追命的做的长窄窄的。
一顿饭,追命冷血两人不仅吃了一桌子菜,还吃了六碗饭,四碗面,三碗饺子。
魑魅打来洗脚水的时候,忍了一个晚上没问的话实在忍不住冒了出来“你们不撑得慌吗?”。
冷血红了脸,倒不是觉得自己吃得太多,而是——他不好意思让这位很可能是三师嫂的给他打洗脚水。他的耳朵都红了,磨磨蹭蹭不月兑鞋。
魑魅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要我帮你吗?”。
追命来救场了“小师妹,别逗他了。你四师兄口拙。”“不像你油嘴滑舌的是件好事。”魑魅笑顶了一句,又道“我洞口守夜,早点睡吧,难得一个囫囵觉。”
一餐热饭,一个小窝,一个人,追命已永世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