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殿。
内殿传出的一声声申吟让皇太后焦急的绞着帕子，指节都有些泛白。看着进进出出的宫女，再看看淡漠的方肃阳，心里越来越焦急，一提衣裙便站起来，急急地往前走了几步，伸着脖子朝里面望。
方肃阳此时才悠然开口：“母后，您大病初愈还是回宫歇着吧，这边儿有儿子守着就行。”
太后用略带埋怨的眼光瞥了他一眼，有些不快，沉声道：“这种时候，哀家怎么还能安心歇着！你也是，那不是你的孩子啊？居然还坐得住。”
方肃阳闭目，再不说话。那当然是他的孩子，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得焦心忧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那充斥着整座殿堂的哭喊每啼一声他心中的愧疚就多一分，不是为杜锦如，而是为陆浅。
当年也曾许下过一生的诺言的……
李太医慌慌张张的从内殿跑出来，冲着外殿犹自闭目养神，全然不顾这屋子慌乱的圣上匆忙回禀：“太后……陛、陛下……”
“说。”方肃阳依旧是闭着眼，冷冷的说道。
太后也急忙上前，问道：“怎么了？”
“锦、锦妃娘娘她胎位不正……难产……臣、臣已经尽力了……这大人和孩子……只、只能保一个……臣请示陛下和太后娘娘……”
方肃阳依旧不说话，只是将两道剑眉拧的更重了些。
太后看看方肃阳的神情，不没说话，只是在暗自思量。
在这冷凝住的气氛中李太医身上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其实连他都明白，这锦妃身怀六甲按理说正是荣宠的时候，但凡当今圣上有一点怜惜之情就不会在这个时候将杜相扳倒。这么说来这锦妃娘娘并不得圣上欢心，那么还考虑这么多干什么，谋反之罪那是要株连九族的，就算念在她诞育皇嗣有功的份上饶她一命，可这冷宫里的日子如何能过得？倒真不如死了好……这皇上还在考量什么呢？再等下去两个可都保不住了啊！忍不住了，李太医又提醒一句：“……陛下？”
太后也等的心焦，唤了他一声：“皇儿！”示意他赶紧下决定。
方肃阳慢悠悠的睁开眼，冷漠的神情让李太医莫名的生了一层寒意，身子不住的颤抖。他瞪着李太医，道：“你还在这儿站着做什么？！”
李太医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知死活的问道：“啊？”
方肃阳的语调又冷了一分下去：“太后不是说了吗？皇儿——”
李太医一怔，刚才那声“皇儿”分明就是太后唤当今圣上的啊？何时说过保孩子了？可转念一想，这种事儿也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御医能置喙的，随即叩头领旨，屁滚尿流的滚向内殿。
太后还呆呆的站在原地，望着自己的儿子，他分明知道……自己刚才不是那个意思的……可他居然就将这个决断推到了自己身上？罢罢罢，反正这也是她的意思。杜锦如现在已经是罪臣之女，就算她能平安诞下龙子也没有往日的可享，倒不如就这样去了，还能大礼厚葬……皇家本就是个冷血无情的地方，这也见怪不怪了。
正想着，内殿的一声啼哭伴着破晓而生的太阳，在这个寂寥的宫殿内一声一声的回荡。
曙色微透。
有嬷嬷将孩子抱出来，连声说着恭喜。太后欣喜的接过，怕打着怀里的小人——皇家长孙。一副有孙万事足的模样，全然忘了这孩子的生母正慢慢的燃尽余下的生命，一步一步的向黄泉路靠近。
方肃阳淡淡的看了那孩子一眼，没有多大的喜悦，不动声色的往内殿走。
“皇上——血房不能进，不吉利。”幸好太后身边的宫女初一猛然发现，急忙快步上前拦在他面前。
方肃阳冷眼一横，言语间依旧没带多少感情：“朕没这些忌讳，让开。”
“皇上……”初一迟疑着，愣愣的站在原地，求救似地望向太后。
方肃阳有些不耐烦，手一挥便将初一拂开，自己大步流星的踏进内殿。
初一被他推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进去。初一抬头急忙看向太后，见她正抱着孩子乐着呢也无暇顾忌这边的情况，只有自己干着急。
内殿里充斥着一股血腥气，方肃阳不悦的皱了皱眉头，脚下的步子却依旧不停，熟门熟路的往里走。迎面而来的一个小宫女慌慌张张的端着氤氲开血丝的水盆往外跑，一抬眼看见了一身玄衣常服的方肃阳，吓得“咚”一声跪在了地上。
“皇、皇上……您怎么进来了……”
“她怎么样了？”
“回、回皇上的话……娘娘她……她怕就在这一时了……”说话间竟然带上了哭腔。也是，平日里耀武扬威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都说生孩子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可这一走怎么就走进去了？
“出去。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是、是。”小宫女拿袖子胡乱的抹抹眼泪，又慌慌张张的起身跑了出去。
直到小宫女将门带上，方肃阳才又迈开步子缓缓的向里走去。这金风殿真是大，甚至堪比皇后的栖梧殿。可这殿里的装潢却是时隔栖梧殿都比不得的。一直以来他们之间只不过是一场交易。他予她无上的荣宠甚至连带着杜家满门荣耀，而她要做的只不过是替他守住秘密，守住那杯“参商”的秘密而已。本就是一场不公平的交易，怎么想都是方肃阳吃了亏，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他又纵容了杜明昌好一段日子，直到杜锦如临盆才将这棵大树连根拔起。
杜锦如，你若只为富贵就该劝杜家收敛点儿，要不然迟早有这么一天。是你太贪心了，贪心到，不止想要他这个人，甚至连他的心都一并想要。
床上的披头散发，耳鬓的发丝黏腻的站在脸颊上，额上的汗还没消。杜锦如睡得昏昏噩噩，突然感觉到一股凛冽的气场，顿感不适，疲惫的睁开眼，见是方肃阳眸子里放出的光彩与这一身疲惫不堪的身子极不协调。她冷笑：“我、我还以为……我死前都没、没人能来看我一眼……让我、让我独自一人……上路呢……呵、呵呵……”
方肃阳眉头锁得更深了，脸色也沉下去了几分，只是负手站在床前不说话。
杜锦如汗涔涔的一张脸转过去，眼睛怔怔的望着天花板，道：“我后悔了……后悔进宫，后悔我们、之间的交易……更后悔爱上你……爱上一个没有心的人……让我、杜家落得如此下场……九泉之下、我怎么去见他们……”杜锦如凄然的闭上眼睛，立刻有两行泪顺着眼角，和着汗水滴在耳鬓。
“朕不是没有心的人。杜明昌若是安分做他的丞相不起妄念，朕保证予你杜家一生富贵怪就怪在一个‘贪’字上，他如此，你也如此，怪不得朕。”
“对……”杜锦如蓦地睁眼苦笑，“您不是没有心……只是早将自己的一颗心给了别人……然后断情绝爱……”
方肃阳听着她凄绝的话，心里竟生出一丝不忍，放缓了语气道：“你既知如此，就不该做那些无谓的挣扎。”
“呵呵，”杜锦如凄笑两声，像风中将灭的残烛一般的虚浮，她狠狠地说：“既然入宫就必然要争宠，既然郑重国就要得宠，既然得宠何不专宠！哪怕只是一场镜花水月，虚无缥缈的情爱……皇上……皇上，我究竟，哪里不如她？”她双手紧紧地抓住床沿，挣扎着半起身子，探出头，眼中已没有恨意，像是在风雪夜回不到家的孩子，眼中湿热。
究竟哪里不如她了？一个江湖的野女子，又凭什么占据了这个权倾天下的人的心神？她想不通，想不通！三年多的时间啊，她居然输给了一个只存在于记忆中的人，而且输的一败涂地，惨不忍睹！
“她从不妄图在朕这儿得到什么……哪怕是朕的爱，都是朕心甘情愿给她的。这点，你们永远也比不上她。”说到陆浅，方肃阳即便是有一腔怒火和愤恨，都会悄无声息的平息下去，就比如此刻，他的眼睛里全然不见深沉，反而渐渐被一种怀念充满。
杜锦如的手指渐渐的陷进榻上的锦被里，指节发白。眸子里染上了一层妒火。他说，你们……你们。原来她竟是和**那一群女人是一样的，即便是她知道了他的秘密同他有一场宠冠六宫的交易，即便是她怀了他的孩子诞下了他的长子，即便是她这三年倾心以待真心相守，都换不回来他的片刻温存，在他眼里，她和她们……都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怕是更多的带上了一层恨意吧。
既然这样……那就一直恨下去吧。
“皇上……”她笑着扬起眸子，那眼睛里涤荡的一层妖冶之色，像是风中颤栗的罂粟花，让人窒息，中毒。“您在找她吧……没找到？呵呵，若是您答应臣妾一件事，臣妾便告诉你她在何处，如何？我们之间恐怕也不差这一场交易了吧。”杜锦如自称“臣妾”，像是又恢复了往日的关系一般。她看着方肃阳的反应，真是意料之中的模样，惊喜惊讶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