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穿了一身在普通不过的寻常女子的衣裳,我一度以为她是那乡野人家古灵精怪的丫头,但是,水秀天成。到后来她一身宫装出现在我面前,我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端庄有礼的大家闺秀居然会跑到城郊树林里爬树!”
“爬树?”陆浅不假思索的问,向来养尊处优被当做储妃教养的深闺小姐,居然会爬树?
想着昔日那般可爱的潘凌与命中注定一般的相遇,方肃辰也不禁笑了起来:“树枝上挂着一个断了线的风筝,想必她是特意来寻的。我当时见她爬树的姿势拙劣又行动艰难,甚是有趣,一时兴起,便起了逗弄的心思。”
陆浅不语,饶有兴味的听他将这段相遇娓娓道来:“我与她相隔甚远,隐约看得清那只蝴蝶风筝,便取了弓箭将它射落。”他说到这里又抬起头来对着倚门而立,眼含怀疑的陆浅苦涩一笑:“好吧我承认,当时搭弓引箭着实费了我一番力气。”
陆浅弯唇一笑,俏皮可爱。
“不过让我没想到的是那支箭居然将风筝穿了个大洞,她气得哇哇大叫,扬言要揪出我这个‘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人,然后真的一寸一寸的朝我这边搜过来了。我当时见她那气势汹汹的模样,心里一惊,就带着侍从灰溜溜的逃走了。”
陆浅挑眉看他,赞道:“真有出息。”嘴里吐出的白雾蒙蒙,夜里是愈发的冷了。天上闪烁着寒星的微茫映得雪线更加难以分辨,耳畔听得风声凄咽,心里免不了又冷上一分,不由将衣裳裹了裹。
方肃辰却是不觉,继续说:“回宫之后我一直都在想见到她时候的模样,我从未见过那么美的场景,那么开心爽朗,充满活力的人。”
最坦然地表达,承认自己的喜怒哀乐、欢笑泪痕,那种魅力必定是让恪守成规的方肃辰眼前一亮,进而痴迷到不可自拔。
“那天我在御花园里出神的时候正巧同进宫赴宴的各家闺秀遇上了,我心里正乱想躲却又来不及了,偏巧被太后捉住,指给我看这是谁家千金谁谁家小姐,我只好敷衍的抬头看看她们,正见面前盈盈下拜的女子,是那日爬树的姑娘!你无法想象,那种惊讶之情实在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陆浅惯常讥讽的唇瓣,有些悲切的笑了。
怎么会无法想象?
当初从火场里出来,抬头见到的那人竟然是方肃阳,那一瞬的惊诧,必定不亚于你当初。
“后来呢?”
“后来,我便折了一只纸鸢,还有一支箭,送到潘府上了。再后来,即便是我放弃继位的资格,她也愿意同我在一起。只是……她素来坦诚善良,我却从未让她见识过自己这般的狠辣。”方肃辰语气有些自怨自艾,许是想到了自己不如潘凌那样坦荡,心生愧疚吧。
“其实她早就知道了,只是不说而已。”方肃辰见陆浅有些吃惊,轻轻的扬起嘴角:“她素来温婉且洞察一切,但纵使如此却绝不点破,毕竟,我是身不由己。”这时他抬起头,语气清渺,好似天上挂着的几点微茫星光:“如果双方都讳莫如深,知道的又装作不知道,真不知到底是苦了谁。”语毕,他回眸看向陆浅,弦外之音意味深长。
世间的事就是这样,藏着掖着,以为是为了对方好,却不知相互顾虑,让彼此更累。
得不偿失。
一双凤眸蓄着笑意,谈笑间便一语中的:“为什么大约有三年的时间,皇上对你绝口不提,甚至说……几近忘却。”
陆浅扬起下颌,似笑非笑:“我若说有一种药能让人断情绝爱,你信是不信?”
方肃辰眉峰轻扬,薄唇挑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我若质疑,岂非侮辱了你‘神医’的名号?”
陆浅勾唇苦笑:什么神医……殊不知,人外有人呐!
“但为何……他仍记得你?”
陆浅螓首轻摇:“我也不知道。”
怎么会知道呢?当初咬着牙交出“参商”,化进水里,只听见那边传来的消息只道他饮尽,心口就窒息般的疼,脑子更是一片空白,只想快些逃离那龙阁凤阙,自此闭绝一切与此有关的消息,只怕再触痛心中的哪一处,再像滚在刀刃上一样翻来覆去的疼……
哪里又知道,自碧水阁里捕获的那一丝信息,终究是驱使着她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的赶去。只道相见时痛的是她,却不知他寻着千般借口万般缘由来看她留她,却仍架不住她的仓皇逃开。金陵城郊的一抔黄土,迎来了盛装的女子,眉目间不可掩去的恨意和骇人听闻的真相,让她又惊又喜。后来想想,火场里的那一次碰面,偶然也好刻意也罢,他先她一步转身,那萧条冷落的背影,又岂非逃离?
遗忘,是让一个人痛苦的事。
而假装遗忘,却是让一对人痛苦的事。
天上一钩素月停在冻云间,庭院寒气恻恻,呆的久了亦不免肌骨清彻。方肃辰悠悠的站起身,伸伸筋骨,舒了一口气,道:“不如哪天你亲自问问。”
陆浅盯着他离开的背影一时有些发愣,想他逗留此处不正是拦她在此,以免方肃阳乱了心神吗?怎么方才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陆浅面上浮起一层苦笑,亲自问问?等到这场战争决出个胜负,哪还有心情去问一句:“那杯‘参商’味道如何?”
第二天一大早,楚溪便张罗院子里的所有人扫雪,当然,陆浅除外。同是外来人,相较于方肃辰,楚溪总是对陆浅多加照拂。脏活儿累活儿统统丢给了方肃辰。
“我说,你这是练字呢?!”楚溪一抬头便看见方肃辰笨拙的样子,腰板儿顿时直了起来,手掐着腰,底气也十分足:“你这个样子只会把院子弄得更乱,你要顺着一边扫,像这样,这样!”说完便抢过他手中的扫帚,在地上扫了两下作为示范,楚溪舒口气,又将扫帚递回方肃辰的手中,见他一脸苦瓜样,不免又甩给他一个鄙夷的眼色,转身离开的时候都不免低声唠叨几句:“一个大男人,扫雪都不会!”
方肃辰尴尬的挠挠头,目光自然而然的就递向了倚在窗边的陆浅,可刚一对上陆浅就当没看见似的别开眼,唇边却挂着一丝来不及收回的笑。方肃辰无法,只得慢吞吞的按照楚溪教的,一下一下的地上划拉。
养尊处优争强好胜的岳王爷啊,居然也有犯在别人手里欲哭无泪的时候!陆浅见了窗外那一幕,不由得摇头苦笑,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看来能拿得住方肃辰的,不止潘凌一个啊!
从方肃辰眼中消失的那抹天水碧色的身影出现在了陆浅的视线中,陆浅听见门推开的声音便见他哆哆嗦嗦的快步走到炉火前暖身子,方才那一副嚣张跋扈盛气凌人的模样全然不见了。
即便是在冬日,陆浅也习惯开着窗子,却见他这样的畏寒,想是早年落下的毛病,又顾忌到他重新接骨的右臂也受不得寒,便阖了两扇窗子,只露出一个透气的小缝。
“烧的是昨天刚买的银碳,是不是没有那么呛鼻了?”见她关了窗户,楚溪笑盈盈的问道。
陆浅站在窗边不动,只是半回身子,弯唇一笑:“的确是没那么呛人了,楚先生好贴心,定是让不少姑娘芳心暗许吧。”
楚溪抬头只是呵呵一笑,不动声色避开这个话题:“我原想着多买几筐的,反正有人付银子……这村子里不是每家都烧得起炭火,即便是有,那烟味也极大,大人还好说,孩子就不好了。”
“那为何不多买些来?”陆浅双眸一弯,有意逗他:“楚先生该是不缺钱的,怎么日子过得这样清苦,精于算计?”
话说到这儿,楚溪一双纤尘不染的眸子里又闪过一丝忧愁:“如今两方交战,正是风口浪尖的时候,大家能避则避,这边陲之地,即便是大一点的镇上都没有什么生意可做,别说银碳这些寻常人家用不得的东西,就是最最寻常的生活用品,也是有价无市。我能淘来这两篓已经是造化了。”他顿了顿,眼角流出一缕哀伤,复又说道:“钱,是有过不少……可安顿那些孩子也花了不少。我原是要救他们出苦海,却也不能要他们陪我坐吃山空立地吃陷呐!如今,身边就只有宗雪,夏舟和谷杉这几个小的了,我舍不得他们,他们也舍不得我……就只好要他们跟着我一道受委屈了。”
陆浅凝眉不语。在她的潜意识里,战争带去的是伤残迫害,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哀伤无奈,却从未想到即便是不染尘世烽火的边陲小镇上百姓的生活,都是同这国家的命脉息息相关的。百姓,不是因敌方的迫害致死,而是因为挨饿受冻而亡,真是上位者的悲哀。
“家里的存粮,是不是不够了。”陆浅轻语,白皙的手指放在下颌间像在细细思考。
“我不骗你,真的是捉襟见肘了呢……”楚溪明眸闪现,略带笑意,浅浅的唇角微微翘起,在如此绝望的境地,一身卓然风采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