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下领旨,必不负皇恩!”贺欢伏拜接旨,脸上出了恭谨,还是恭谨。
传旨的太监邓公公尽力往他的脸上看出点什么,却一点儿端倪都看不出。他是原坎德的人,一直在原常悠身边深受原常悠的信任与重用,这一次出宫,宫廷那叔侄俩都格外交代过,让他留意贺欢的一举一动。不过是小小的阳城督使而已,却令皇宫中位份最高的两位如此重视,邓公公自不敢等闲视之。
谁知来到这儿,看见的却是贺欢一副奉旨办事的模样,没有欣喜,没有不悦,对自己也是不远不近不冷不热,既不笼络也不挤兑,规规矩矩地恪尽着该尽的礼节,挑不出一丁点儿毛病,却没来由地让邓公公心里打了个突。
照理说,周杜若是他的仇人,而他被夺取兵权遭贬阳城如今忽然又有了兵权,怎么都会高兴的。邓公公伺候皇族的时日也不短了,识人断事自有一套,短短的接触让他明白了原氏叔侄的顾虑,能够这样面对传旨钦差的,要不就是中庸度日不足为虑,要不就是深藏不露伺机而发,贺欢号称“神武都督”,显然不是前者。
邓公公不由定睛看向贺欢身后的贺澄,正巧那孩子抬起头来迎目看将过来,俊俊俏俏的一个小儿郎,却没来由地让邓公公心中打了个颤,那是怎样一种眼光,邓公公想到皇帝曾经在皇家林苑猎过的一头小豹子,那时候豹群中只剩下这一只小豹子奄奄一息,原常悠起了恻隐之心,就想将他养成宠物,是皇叔原坎德提醒了一句:
“皇上没有看见那畜生的眼睛吗?”。
众人这才看过去,原来腿上受伤,痛失父母亲人的小豹子,眼中正闪烁着一种幽幽冷冷的光,没有恐惧,没有逃避,也不认命,就这样定定地,直直地看着这一群人类,原常悠唬了一跳,二话没说,补上一剑杀了它。邓公公转身看了看原坎德,当日廊桥血案的时候他正巧在原皇叔的身边,那时候原坎德的眼中也有着这样一种光芒,不过是转身佯作咳嗽背对着褚荣的时候才有的,从邓公公的角度正好看得清楚。
可是如今这个孩子以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做什么?邓公公只看了一眼就不寒而栗,从贺欢脸上没有找到的仇怨、张扬、不屈和蓄势待发,全部从这个九岁孩子的眼中看到了,邓公公转身看了看贺欢那还是一脸恭谨,除了和煦笑容再无其他表情的脸,不由在心中暗暗惊诧。
而贺欢顺着邓公公的眼光望去,正好也看见了贺澄来不及收起来的犀利眼光。
“啪——”邓公公离开之后,贺欢就将贺澄叫到杞室,待得下属告退,只有他们父子两人的时候,贺欢才出手,狠狠地掴了贺澄一记耳光子,他对外人总是和风细雨,但是面对贺澄的时候,尤其是满怀怒火面对贺澄的时候,下手从不留情,贺澄的脸上先是红白交错的几个清晰指印,随后便红肿起来,两边脸蛋瞬时就不对称了,一边俊美神秀,另外一边则狰狞狼狈。
贺澄的眼神骤然变冷,下意识的,许久未曾出现的情绪又那么熟悉地涌了上来,之前父亲的鞭笞和掌掴竟然从来不曾忘记,他才九岁,他毕竟不过是一个九岁的孩子,父亲的重视让他心生满足,但是这么多年的屈怨是从来没有人解说一二的,轻易消散不去的,他一瞬间便安静下来,仰起头来又遥遥远远地看向贺欢……
“收起你那副狼崽子的神情!”贺欢喝道,“翻来覆去就是这样一种小伎俩!”
贺澄就像被人点中要害穴位,一下子就木然不动,神情也放松下来。
“罔负大家这一段时间这样尽心于你!你真当自己是什么人了?那是谁?那是钦差,替皇上传旨替原坎德办事的钦差,如今贺家是什么境地,等了多久,才能够重新领兵,还只是副将!褚远兆是主将,绍宗是督军,你还看不出什么来?”
贺澄随着贺欢的责问,渐渐平复下来,脸上显出一丝尴尬。
“多少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着我们,皇帝有名,褚家有权,我们有什么,要什么没有什么,真的就在阳城颐养天年?京中,褚城,周杜若,哪一个能放任我们逍遥自在?”
贺澄眼中渐渐有了思考,呈出折服的神色,这是父亲第一次这样直白又失方寸地对自己嘶吼,却是名符其实的耳提面命,让他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暖意。
“就是因为知道这些,才……”他嘟哝着说,却说不下去。
“才怎样,才这样昭示天下,贺家心中有多少不甘,对这次征战有多少觊觎?”贺欢直视着儿子的眼睛,紧逼着问道,“我们只有这一个机会,只有这一个机会了,周杜若一旦被制服,他们下一个就是对付贺家,你的那点小聪明,难道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
贺欢气势汹汹,他真是给贺澄气坏了,每每在杞室里进退有度,颇具风范的儿子,今日却让他大失所望,原以为经过这些日子的历练他能够成熟起来,谁知道竟是那般弱不禁风,轻轻一推就倒,可如今来不及了,时不我待,没有时间再好好锤炼了。
“吱呀——”门被推开,贺欢也不转身便知道是夫人罗楚君来了,只有一人来,连含翠都没有带——他又打儿子了,罗氏之前还有些心结未了,但是从贺澄入杞室议事时两夫妇就达成默契,不曾点明却也相互谅解,如今他又打了贺澄,夫人却在这个时候过来,贺欢暗叹一声,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子惠跪下!”罗楚君却是出乎意料地疾声厉色,贺欢一愣,随即便欣慰地看着妻子,正好罗楚君也看了他一眼,一切尽在不言。贺澄一凌,双膝便慢慢屈下,跪在父母面前。
“错在哪里?”罗氏言简意赅,她从不是啰啰嗦嗦的无知妇人。
贺澄再桀骜,也不由得低下了头,今天一个无意识的眼神也能惹出这样一场风波,可是真的是他错了,他也渐渐明白了父亲这么些年在外奔波的艰辛不易。
“大郎儿错了,错在不能掩藏自己的情绪,一时冲动了。”贺澄朗声说。
“不,你不是错在喜怒不形于色,不是掩藏不了情绪,”罗楚君一字字地说,“你错在有了不该有的情绪,我们现在根本就不能不该有任何情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明白吗?”。
贺欢闻言,深深地看向妻子,说不清心中是怎样的一种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