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桌案上堆叠了高高的书卷,这是她特意让夙夜从西苑的典籍库借来的记载大夷历来民生与军争的籍料,还有有关风之大陆其他国家的记载书籍,温柔一边细细读者,一边在一旁的宣纸上记着什么,边记便细加思索,愈往后看,温柔愈是蹙起了眉,再拿起剩余的几本还未看到的册子翻阅起来,竟也大同小异,不由得将手中的毛笔搁下,用手按着太阳穴微微合起了眼。
夷国落至连周边小国都敢肆意欺凌的地步,国内必有致使大夷一衰再衰的祸根,她本以为大夷不过是弱,却没想到竟会这般弱,若不再做些什么,势必会被他国吞噬。
“王妃,您该用午膳了。”就在温柔闭目思忖间,尹儿恭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嗯。”温柔微微点头。
“王妃您这两日不眠不休地对着这些书看,若是让王爷知道了,该会不高兴的。”尹儿小声地抱怨道,王爷这两日繁忙得抽不开身来烟水阁,王妃就抱着这些书过日子了,她劝都劝不动。
“王爷可有用过午膳了?”温柔却没将尹儿的话听进耳里,问道。
“夙夜大管事已经端了去给王爷了,王妃不用担心。”尹儿还以为温柔是担心冷澈没有用膳,想着王妃终是将心思从书上转了出来了。
“将午膳端来吧,我在这儿用了便去西苑一趟,尹儿你不必在旁伺候了。”紧急之事,当拖不得。
“王妃,您用完午膳应当好好歇歇……”
“多话,快去将午膳端来。”
“是,奴婢这就去。”尹儿无奈地退下了。
用罢午膳,温柔正欲走出屋,尹儿连忙将大氅披到她肩上,温柔微微颔首,走了。
西苑官署,一应官员穿梭来往,却是有条不紊,一是为王上加冠一事忙碌,一是为王上纳妃一事准备,两件皆算是大事,马虎不得。
众人皆垂首忙于自己的事,也没人注意到温柔的出现,温柔这也才是第一次在大夷看见了官署应有的秩序与忙碌,想来大夷的大小事情在他手上,皆可变得井井有条。
温柔浅浅一笑,往第二进专属于丞相白王的理事署走去,轻轻叩了叩门便踏过了门槛,一进门即是书海,让她竟一时寻不到冷澈在何处。
“将东西放在左侧书台上便可。”就在温柔寻觅冷澈的身影时,厅子最右侧的书架后传来了冷澈不苟言笑的冰冷声音,温柔微微一笑便朝冷澈所在的地方走去。
“东西放下了,丞相大人还有何吩咐?”温柔走到冷澈所在书架的最外边,看着冷澈依旧头也不抬地在翻阅手中的书卷,眉心微蹙,似乎在思考着问题,不由笑道。
“阿柔?”温柔的浅笑声让冷澈抬起了头来,入目即是眉目含笑的她,眉心在瞬间舒展,合了手中的书卷从里处走了出来,“阿柔如何来了?”
“这两日国事繁多,未有能去陪你,可是怪我了?”冷澈一向冰冷的眼神在看到温柔时慢慢变得柔和,语气里带着抱歉的味道。
“倒还真是不见君一日,如隔三秋。”温柔望着愈看愈觉得又可爱又木头的冷澈,忍不住打趣道,这男人,当真是遇到了与情爱有关的事,就会变得无比的木头,难道他真觉得她会为了他这两日未有陪她就特意跑来怨怪他?
果然,冷澈蓦然微微红了脸,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才好,惹得温柔忍不住笑了,“当真了?”
“没有。”冷澈出口的话,与他脸上的红晕,当真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让温柔愈看愈觉得开心,愈觉得他可爱。
“好了,澈,我也不与你说笑了,来找你,是要与你说事的。”温柔收起了嘴角的笑,神情忽而变得严肃起来,“可否坐下细说?”
温柔倏变的神情让冷澈知道她要说的必然不会是小事,也回复了往日的冷静的与严肃,面向靠北而置唯一空着的两张太师椅,用对待有识之士的态度对温柔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王妃,请坐。”
“王爷,可曾想过大夷为何会弱到连小国都敢觊觎的地步?”温柔亦不拐弯抹角,肃然地在椅子上落座,问得开门见山。
“久积之病,庙堂混乱,看似一片风华,实则国穷民弱,商市凋敝,无精壮之兵,无精良器械,无坚实的后援。”冷澈沉声说着,眼神阴沉得可怕。
“王爷可有想过如何让大夷摆月兑这种局面?”温柔亦是异常严肃,她想帮他,她要帮他,就必须与他面对面将局面剖析清楚,“王爷是庙堂大才,温柔在此便不当多言,也无须无言,温柔只是想问,大夷处处有良田,却为何会国穷民弱?大夷村畴社邻经常发生举族械斗之事,军中却为何无精壮之兵?大夷有十万大山,又为何无精良器械?若还大夷一个整肃的庙堂,又何愁没有坚实的后援?”
温柔的声音不大,此刻却若滚滚波涛涤荡过冷澈的心,震撼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来,震惊地望着温柔,而后蓦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向温柔肃然躬身抱拳:“敢请王妃教我。”
她所说的,正是大夷需要解决的,他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所想的竟没有她所想到的透彻,解决之法也还尚在探讨之中,还大夷一个清明整肃的庙堂是关键,可之下要面对要解决的问题实在太多,在他体内毒素还未清除之前,他亦早就在考虑,奈何只要他稍加深思便会觉得头疼欲裂,根本由不得他思整出有效的解决之法,如今他体内毒素已清,接踵而来的又是青王变乱和如何拔出太后之事,只看眼前正是海国庙堂动荡时,他们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对整个大夷整治一番,当此之时,她所提出的问题就显得尤为沉重与重要,是当前大夷的重中之重。
目下他虽有许许多多的头绪,但还未能细细条条理出,而她话,就像是为他繁复的头绪豁开了一条明朗的道路,一瞬间让他所有的想法都清晰了起来,更重要的事,他想听听她的意见,他觉得,她定会让他惊喜。
“一国之相能有如此礼贤下士之气度,大夷之未来当真令人拭目以待。”温柔毫不吝啬地夸赞着,朗朗气度好似男子,“温柔不相信王爷无从应对,而既然王爷这般看得起,温柔便与王爷说说也无妨。”
“愿闻其详。”国事之内无戏言,此时的两人,不似君与臣,不似夫与妻,只像是为国而尽忠的有识之士。
“除了与王爷漕城一行,温柔可谓说是未曾出过帝都,可温柔就算未出过帝都,温柔也知大夷可谓郡郡县县的土地都堪称肥美,无论如何说,当不至于国穷民弱,王爷可否为温柔解惑?”
“王妃说得无错,大夷确实土地肥美,可王妃终究是闺阁中人,纸上得来终是浅,王妃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夷虽土地众多且肥美,但是大夷亦是水患频发,一旦洪水来袭,纵使有再多的良田,也会在朝夕之间毁于决堤的洪水,再加上大夷庙堂有太后执掌十年,有些许之处就算幸免于洪水之袭,王妃但想,太后会让这些幸免之地真正幸免么?良田无收,百姓生计何以得保?纵是开仓救济,年年如此,就算是有五个大夷,只怕也早已毁了。”
冷澈眸光沉沉,语气冰冷,先帝在世之时,他就上书过在夷国治理水患的紧要性,奈何那是的先帝已是时而昏聩时而清明,纵是在他神智清明时想要对于水患之事有所应对,也会被太后将此事压下,于是他的一次次上书就这么一次次石沉大海,幸而先帝在最紧要之时将大夷之权交给他,他才能暗中经营着已经腐朽的大夷,不论民生,不论朝治,一要防太后迫害新帝,二要保大夷免于太后的毒手,三要保大夷百姓不因生计而发生暴乱,如今能保住大夷已是让他精疲力尽,何以还能让大夷强盛起来?纵是强盛起来,也会被太后及其一党给毁了,只能徐徐图之。
只要手握大夷实权,他必须先将水患治理,如此才能确保民生无忧,民生无忧,才可谈庙堂无忧,幸而他找到了治理水患之法,并且掩过太后耳目在进行,现下,该是完成了,历时七年,终是完成了。
然而,冷澈说得波澜不惊,温柔却听得惊了,她当然知道水患对百姓的威胁性,在最大好的时节颗粒无收,若无朝廷接济比较爆发民乱,而他竟然能在连年水患下保住大夷不倒,保住生民不乱,这该是要他有多强的能力。
可如今有她,她不会再让他独自应对。
“王爷既然已经想到这个问题,不知可早有应对?”温柔瞧冷澈一副冷静的模样,知晓他定已是有应对水患之策,以他之能,她不相信他不会想不到。
“王妃可知为何我要亲走漕城那一趟?”
“可是漕城与治理水患一事有关?”
“正是,暗中经营七年,在大夷水患多发之地修建渠道,由南向北,连接大夷纵横水网,引水入渠,继能有效治理水患,又能确保灌溉无忧,而漕城,便是水渠最后流经的一所城池,亦是水渠修建的最后一站,于今年开春修建成,届时,渠道一旦引流,大夷必将会沃野千里!”冷澈显然有些激动,沉冷的语气里多出了一丝因激动而生的颤抖,“所以,漕城绝不能毁,更不能落入海国的手中,否则七年经营便将毁于一旦!”
七年经营……难怪要时常征发民力……原来竟是为了修建渠道,因为不能让太后有所察觉,竟经营了七年……他的生命又能有多少个七年……
“温柔佩服……”温柔心底油然生出一分心疼,一分敬佩。
“今年开春便可通渠,可谓是还百姓一片好的家园了。”冷澈的嘴角难得地扬起一抹欣慰的笑,继而又看向温柔,“而王妃说的精壮之兵,与械斗又有何联系?”
说到械斗,冷澈不禁又微蹙起眉,举族械斗在大夷已是由来已久的风气,若要治罪便是举族之罪,而倘若治了举族之罪,田垄谁人来耕,且莫说田垄无人耕,还要担心官逼民反的后果发生,民乱,这是目下的大夷根本就撑不起的。
“能械斗之人必是精壮,而其既可械斗,为何不可参军报国?”温柔见冷澈在思忖,顿了顿又继续道,“敢问王爷,大夷军功如何奖励?”
“皆奖与有功之臣,军中之士皆奖与千夫长以上将员。”风之大陆各国皆是如此奖励军功,有何不妥?
“如此便是说,无论千夫长以下将士杀敌多少,或者战死,或是因年老、伤残而被裁汰,皆无功可记?”
“正是如此。”
“王爷试想,如此有功无赏,老无所养,还如何让举国精壮义不容辞地参军并且为大夷效命,为大夷冲锋陷阵?”温柔目光清泠,“参军之士无非有三种人,一种是为寻温饱可解决,一种是甘愿为国效命,最后一种,无非是想争一军功爵位光宗耀祖,而如此按官阶而定论的封赏,如何能让大夷有为国而义无反顾的精壮之兵?”
温柔的话仿佛一块巨石砸到了平静的湖面上,激荡起久久不能平息的涟漪。
冷澈再一次震惊,整个大陆皆如此,从未有人想过要变革这种奖赏军功的制度,便是他,也从未曾想过,而她,竟字字珠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