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叶丽阳他们乘坐着北上的列车进入了黑龙江的黑土地的时候,他们被车窗外那从没见过的宽阔和浩瀚感动了。肥沃的松女敕平原被大片的玉米和大豆覆盖着,满眼是醉人的苍绿,出的地面黝黑,感觉象泛着油花。一眼望不到边的田垄,让他们一点也联想不到家乡那豆腐块一样的黄土地和与石头顽强抗争才造出的层层梯田,而是一下子想到了与天相接的波涛翻滚的大海。北大荒,与他们原先的想象已截然不同,只有那稀少的人烟和间或现出的大片盐碱滩,还让人能感受出它久远的苍凉。
从地图上看,他们去到的城市远在祖国边陲,但走进它才知道,这是一座比起他们家乡并不落后的城市,这让一心想到艰苦地方参加建设的叶丽阳多少有些失望。
他们工作的单位是位于市郊的一座重型机械厂,据说是当时由苏联援建的100多项重点工程之一,是国家的宝贝。但叶丽阳他们现在看到的却是凸凹不平的破损水泥路,陈旧的厂房,随处可见的“炮轰xxx”、“打倒xxx”的大字报,和稀稀拉拉走在路上的没精打采的工人。
按照厂革委会的规定,叶丽阳他们与同时进厂的其他大、中专院校毕业生一起,参加革委会组织组安排的一周的学习班,内容是学习中央特殊时期的指示,了解工厂的革命形势。学习快结束的时候,要求每人写一篇感想和决心。
这天,参加学习的同学们都在会议室等着分配具体工作,组织组的林干事把叶丽阳叫了出去。他们走进一间办公室,一位大约四十来岁戴眼镜的中年人坐在桌子后面,林干事对他说:“汪组长,这就是叶丽阳。”又转身对叶丽阳说:“这是大批判组的汪组长,厂革委会成员。他看了你的学习总结,很欣赏你的文笔。”
后来叶丽阳才知道,成立厂革命委员会后,为了表示与旧机构不同,原来的科室都改称组,什么组织组、宣传组,大批判组是为适应形势新设的一个机构,可是革委会的要害部门。
汪组长打量着叶丽阳,带着亲切的笑容说:“小叶,从你的文章可以看出,你的文学功底不错,思维清晰,就是对特殊时期的形势和工厂阶级斗争的复杂性认识还不够,这也难怪。现在我的大批判组,喊口号骂人的手不少,就是缺有点层次的文人,你就上我这儿来吧。”
林干事接着说:“你们这些分来的学生,不是上学校当老师就是下车间当工人,你直接进机关,而且是重要单位,这是好事。”
叶丽阳犹豫着:“可是,我对工厂不熟悉,怕……”
“不用担心,多学习,多动脑子,大家还可以帮你。就这样吧。”汪组长结束了谈话。
学生们大多都分配到车间,柳斌和另两个师范毕业生被分配到厂子弟学校。柳斌抱怨着:“要知道还当老师,我跑这么远干什么。”叶丽阳说:“我还真愿意当老师,要不咱俩换换?”
柳斌说:“你别得便宜卖乖,这是你我想换就换的?先干着吧,我早晚要走出这学校。”
叶丽阳上任后接的第一个任务令她很兴奋。快到“十.一”了,厂大批判组编的简报要登一篇歌颂祖国,歌颂无产阶级特殊时期,同时批判“党内最大走资派”及其反动路线的文章。汪组长让叶丽阳主笔,一是因为这篇文章主要目标不是针对工厂的具体问题,这对于不熟悉工厂情况的小叶来说不至于太难,二也是想借机再进一步考察一下她的能力和水平。为了帮助她更好地联系工厂的实际,汪组长给她一沓大批判组编的工厂走资派的罪行录。
一连几天,叶丽阳翻资料,做笔记,列提纲。她被祖国建国以来取得的巨大成就感动着,为走资派企图开历史倒车搞资本主义复辟激愤着,用三个晚上奋笔疾书,一周内就提前交了稿子。
汪组长读着叶丽阳的稿子,不禁喜上眉梢。清秀的字里行间,充盈着年轻人的激情,歌颂的部分,热情洋溢,批判的部分,犀利酣畅,文章条理清晰,语言精炼。被称为工厂“第一笔杆子”的汪组长为自己发现了人才而得意,提笔在几个地方简单地改了几个字,在稿子上端写上“速发!”
叶丽阳偷眼瞅了汪组长改的字,感到自己的心“突”地一跳,她发现那几个字一换,虽然意思没变,但蕴含的深度,表达的力度却有了质的变化。她暗暗高兴,心想可遇着好老师了,自己一定好好向他学习,进一步提高自己。
叶丽阳这篇文章在厂里引起了小小的轰动,人们都知道工厂新来了一个“小才女”,单身宿舍的一帮年轻小子,每到食堂开饭的时候,总爱伸长脖子往叶丽阳他们这边张望。
这天晚饭的时候,叶丽阳他们正在窗口前面排队,就见那几个小子嘻嘻哈哈地往这边凑。叶丽阳的另一个同学陈喜悄悄地说:“我真想揍他们。”叶丽阳说:“咱们人少,你可别惹事儿。”柳斌说:“别理他们,看我的。”说着,一下子挽起叶丽阳的胳膊,做出很亲密的样子说:“丽阳,这儿的菜不好吃,走,咱下馆子去。”拽着叶丽阳就往门外走。六十年代,青年男女搞对象都不敢公开拉手,这两个新来的学生有些过格的举动一下子把大家弄愣了,顷刻,那个领头往这边凑的小子发出一声怪叫,其他几个也跟着哄笑起来。
从那以后,那帮小子是不再打叶丽阳的主意了,但叶丽阳总觉得柳斌的仗义行为有点“假公济私”的意思。
接下来一段时间,大批判组的工作重点转到工厂过去的的当权派、历史上有问题的各种“分子”。大批判组负责将他们的“罪行”进行整理,梳理成条,然后供各基层单位进行批判。对重点对象,他们还要负责写专稿,登在简报上。
这天吃过晚饭,几个同学又不自禁地凑到男宿舍聊天。柳斌他们宿舍一共住着四个人,和柳斌一个学校但分到车间的陈喜,工业大学毕业的南方人黄仕临,还有一个家住本市一个月在宿舍住不了几天的的学徒工小王。柳斌和陈喜是同学,黄仕临虽是大学生,但在这里举目无亲,又不善交往,人倒挺随和,所以叶丽阳她们没事就爱往这屋凑。
陈喜见叶丽阳进来就说;“叶丽阳,你知道下边有的工人怎么说你,说那个有才气的小丫头可惜了,给他们造反派当枪使。”
叶丽阳一下子急红了脸,辩解道;“他们怎么这样,我跟那些造反派一样吗,我不过是把下面送来的那些材料机械地分分类,理成条,有些地方上纲上线太牵强,我还给他们做了调整。”
柳斌接过话头;“丽阳,要我说,你能进机关不容易,但大批判组不适合你,那儿是个风口浪头,矛盾太大,有机会最好换个地方。”
叶丽阳说:“我还真不服那个劲儿,我也没什么私心,下边报上来的材料都是经过调查的,我绝不会给他们瞎编。再说,那个汪组长还是真有水平,我想跟他多学点东西。”
陈喜说:“我听说那个姓汪的,有才是真有才,就是心不太正。”
“我怎么没看出来,我看他挺好的,对我可和蔼了,在业务上总帮我。”叶丽阳仍不以为然。
“行了,别争了,咱们也都没什么依据,不过以后多留点心是应该的。”柳斌象做总结似的说。
叶丽阳接了一个新任务,写一篇批判工厂走资派、原厂党委副书记赵永原的专稿。她认真地看了组里原先整理的赵永原的罪行材料,总觉得要害的东西不多,要写的深刻很困难。这天,汪组长没在,她决定直接见一见这位赵副书记,好对这个走资派有一个更深的了解。
赵永原们这些“走资派”,还有运动中深挖出来的“地富反坏”、“历史反革命”、“叛徒”、“反动权威”之类,当时统称为“牛鬼蛇神”,所以关押他们的地方就被称为“牛棚”。叶丽阳自进厂以来就听说这个地方,但从没来过。
在一个工人的指点下,叶丽阳走进这座二层小楼,把门的听说她是大批判组的就直接放她进去了。
小楼陈旧不堪,充满潮湿气,窗户都用铁皮档着,从外面一进来眼前一片黑,叶丽阳不觉头皮发乍。她模着楼梯扶手正要上去,突然楼上传来一声惨叫,还伴着一些歇斯底里的喝问,叶丽阳打了个冷战。她硬着头皮往上走,进到走廊,只见走廊两边的屋子都焊上了铁门,门上都有一个小窗,从小窗往里看,她看到各个屋子里的人都在站着,嘴里嘟嘟囔囔背着什么。一个屋里有个人可能背错了,一个管理人员“啪”地打了他一个耳光,叶丽阳也情不自禁地跟着一哆嗦。
她壮着胆循着发出惨叫的声音找去,发现是最里边的屋子,屋门没有窗户,但门开了个小缝,可能是有人进去没关紧。叶丽阳悄悄把门推了推,门缝大了一些,只见一个大约五十来岁的男人靠墙站着,嘴角流着血,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扯破,两个精壮的汉子一个拿着鞭子,一个拿着棍子,逼问着:“老实交代,你是怎么利用组织大权迫害革命造反派的?”被打的那人显然没有被制服,他用手抹着嘴上的血,喘着粗气说:“那时候还没有造反派,我是按组织原则处理他的错误的。”
这时,叶丽阳突然听到从门后的方向传出一个她挺熟悉的声音:“这么说,到现在你还对你的罪行不认帐?”
“是我的问题我认帐,但对你那次错误的处理没什么问题。”被打的人嘴还挺硬。
“赵永原,事到现在你还这么顽固,看样还是欠收拾!”一个打手叫喊着,叶丽阳才知道原来这个被斗的人就是她要了解的对象,原党委副书记赵永原。
这时,叶丽阳发现那个打手回头看了看门后,显然是得到了门后人的默许,只见他一拳捣到赵永原的胸前,赵永原捂着胸口往下倒,另一个打手好像忙于表现自己,趁赵永原还没倒下,上去一脚踹在他的腰上,只听赵永原“啊”地一声,重重摔倒在地。
叶丽阳一下子捂住嘴,才没喊出声来。她急忙转回身,象逃跑一样,冲下楼梯,顾不上跟看门的打招呼,直接冲出门,一直跑出200多米才停下。
叶丽阳想快点回办公室,可刚才门后那熟悉的声音总在她耳边响着,她想印证一下自己的听觉。她环顾四周,发现不远处有一丛茂密的丁香树,走进树后往小二楼望,正好能看到大门。她决定在这里等下去。
天忽然下起小雨,她拿拎材料的塑料袋遮着头发,可身上还是很快就湿透了,冷得她打了个激灵。好在雨下的时间不长,就在小雨刚停的时候,她看到大门口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是那个看门的,正跟另一个人说着什么,那人听完没说话,阴着脸向叶丽阳这边走来,叶丽阳脑袋好像嗡了一下:没错,正是他,待人亲切又给了她很多帮助的汪组长,只是现在一点也没有了那亲切的笑容。
当晚,叶丽阳有些发烧。
第二天,她请人捎去了一张假条,一个人在宿舍里倚着被垛想事儿。昨天那让她心惊肉跳的一幕总在她眼前浮现,她在想自己应该怎么办。
有人敲门,叶丽阳有些烦躁地说了声:“进来!”门开了,想不到进来的是汪组长,叶丽阳竟有些慌乱,说话都结巴起来:“汪汪组长,你,你怎么来了?”
汪组长已恢复了往常那亲切的笑容,自己在对面床上坐下,说:“我的得力干将病了,我还能不来看看!”
端详了一会叶丽阳的脸,汪组长收敛了笑容,满脸郑重又有些小心翼翼地问:“昨天你去牛棚了?”
叶丽阳点点头:“我想再去搜集点赵永原的材料,把专稿写得更好些。”
“那你见到赵永原了?在哪儿见到的?”汪组长显得有些紧张。
“就在最里面的房间,我见有人在审问他,就没进去。”叶丽阳想说到此打住,可那天见到的情景在她眼前晃动着,她忍不住,就追问了一句:“他们怎么能那样,太残忍了,毛主席不是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吗?”。
汪组长好像不知道的样子,“是吗?我一再给他们讲要注意政策,他们就是把握不住。不过那些走资派都太顽固,有时不给点压力还真不行。你刚来,慢慢就了解了。”
叶丽阳沉思片刻,抬头看着汪组长的脸,认真地说:“我不想在大批判组了,你让我去学校教学吧。”
汪组长有些意外,可随即好像明白了什么,勉强笑了笑说:“离开机关再想回来就难了。这样吧,当初分配的时候,宣传组的李组长就想要你,结果没争过我。你真不想在大批判组待,我跟现在的魏组长说说,他们最近正搞“红海洋”,颂扬毛主席,颂扬特殊时期,特别缺人手。”
晚上,叶丽阳跟柳斌他们说了这两天发生的事。陈喜说:“看样这个汪组长心虚了,不想得罪你。”
柳斌说:“这样也好,宣传组正适合你,我原来就不赞成你在那个大批判组。”
宣传组新调来个组长,是驻厂的军代表,特别有活动能力,一个月的功夫,把全厂的“红海洋”活动搞的轰轰烈烈。所谓红海洋,就是大造宣传毛主席、林副主席的声势,从厂到基层,到处挂满毛主席画像,人人动手,用各种原料制作毛主席画像,还有林副主席的画像,铸造毛主席像章;每天开会前、吃饭前都要“三敬三祝”,“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大跳“忠字舞”,无论男女老少都随着那些热情洋溢的歌曲摆着手跺着脚。这看似滑稽的一幕幕,那时却都做的那么虔诚。
叶丽阳他们跟着魏代表,到基层检查,推广先进经验,出简报,写文章,有时她还应基层的要求去教工人们跳“忠字舞”,忙得不亦乐乎。
眼看到春节了,这是叶丽阳他们来到这个城市赶上的第三个春节。第一个春节因为刚离家不长时间,他们好奇地想感受一下北方的冬天,就都没回去。可接下来的一年就难过了,想家的滋味使他们经常觉得度日如年,还没到年底就心急如焚地往家赶,好像离家几十年了,没等待够就到了返回的日子。这次他们早早做了准备,叶丽阳拿出攒下的所有工资,花掉一年没舍得用的细粮票、豆腐票、白糖票……买了家里紧缺的大米、白面、肉制品、豆腐粉、白糖等等,装了慢慢四大包。其他几个人也都大同小异。叶丽阳想,这次可要抽时间看看同学们,跟贺建军、李娟还有好多同学好好唠唠。
就在他们个个归心似箭的时候,传下来厂革委会的指示:“全厂职工春节不放假,在厂里抓革命促生产,搞大颂扬活动,过革命化春节。”其实,厂里生产并不忙,革委会要的是形式、声势,这让叶丽阳这帮外地学生们心凉了半截。
年三十上午,宣传组集体学《人民日报》社论,然后讨论,谈心得,魏组长特别让大家结合过革命化春节谈感想。叶丽阳发言:“说实在的,我们都做了回家过年的准备,可是革命形势要求我们留下来,工厂提出过革命化春节,我们坚决响应。想想过去革命先烈可以撇家舍业,抛头颅洒热血,我们少回去过个年又有什么呢?”慷慨激昂地说完,她接着不由自主地轻声说了一句:“就是有点想家。”说完,鼻子一酸,眼泪差一点不争气地掉出来。
除夕夜,几个同学聚在柳斌的宿舍,他们在食堂买了几个菜,陈喜在宿舍旁边小饭店打了一大盆生啤酒,一边吃一边喝。从没喝过酒的叶丽阳竟一口气喝了一碗,脸立刻象擦了胭脂。学校的刘老师拉起了手风琴,大家一齐唱着:“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主席,想念毛主席……”唱着唱着,不知谁先抽泣起来,女声里带着哭腔,男生们眼里也湿了。
子夜过了,柳斌送叶丽阳回宿舍。和叶丽阳同屋的另外两人家在本市,已回家过年去了。叶丽阳觉得头有点晕,不由得抓住柳斌的胳膊。柳斌今天也喝了不少酒,但没醉,看着面如桃花的叶丽阳,一股爱怜的激情涌上心头,情不自禁地把她揽在怀里。叶丽阳一下子清醒了,她急忙挣月兑出来,脸比刚才还红,稍带恼怒地说:“你怎么这样?”柳斌也被自己刚才的举动吓着了,急忙解释,又有些语无伦次:“你,你别生气,我,我没别的意思。”彼此尴尬了有一分钟,柳斌下决心似的,直视叶丽阳的眼睛,说:“我干脆直说吧,丽阳,我喜欢你,当初我改了志愿,和你一起来到东北,也是因为这个。今天是新年的第一个清晨,我们开始新的关系、新的生活,答应我好吗?”。
叶丽阳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两年来,她把同一辆火车拉来的同学们当成最好的朋友,他们有困难她义不容辞地帮忙,自己遇到难事首先跟他们商量,她觉得彼此更象一个家庭的兄弟姐妹,却从没想过要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他们中间的哪一个。柳斌对她的特殊感情她也不是一点感觉不到,但她真是没有认真地思考过这方面的事。她请柳斌给她点时间,让她好好思考一下。
叶丽阳一夜没睡,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到了该考虑个人生活问题的时候了。她想象着将来与自己一起生活的人应该是什么样子,一个人影总是最先在她的眼前晃动,渐渐地,这个身影清晰起来,她发现,正是细高个子的贺建军。她想起了在四年的学校生活中跟贺建军交往的很多细节,想起离校之前那个激动人心的告别聚会,想起北上的火车一启动时,送别的同学中贺建军那格外深情的眼神。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天哪,我真是个天生的大傻瓜!她不由得骂起自己。
想明白了,她一分钟不想耽误,拿起笔给贺建军写了满含深情的第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