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爱情的空间
从给贺建军写了那封表明心迹的信,叶丽阳的心就没有平静过,她躲避着柳斌那热切的探究的目光,天天去收发室看有没有给她的来信。可是一个月过去了,贺建军音信全无。
柳斌看出了叶丽阳的心思。因为在学校的时候就有叶丽阳和贺建军搞对象的传闻,但叶丽阳毅然一个人报外地的事实证明他俩还没发展到那个地步,柳斌看出自己还有机会,才临时改变志愿随叶丽阳来到东北。现在,他见叶丽阳天天去收发室看信,也就猜个八九不离十。但他也奇怪,以贺建军的为人,同意不同意都会给叶丽阳一个交待的,怎么能无声无息呢?
柳斌给一个和他要好的男同学写了一封信,让这个同学想办法去贺建军的学校了解一下贺建军的情况,特别是在生活方面的情况。一周后,同学来信了,信里说,据贺建军学校的一个老师讲,贺建军跟他班一个女生搞对象,弄得女生要死要活的,,影响挺不好。柳斌觉得挺奇怪,贺建军不像个干这种事的人啊,可转而一想,这个年头,什么事不会发生,再说人也会变的。他不禁有些暗喜。
这天晚饭后,柳斌来到叶丽阳宿舍,因为是周末,宿舍里只有叶丽阳一个人。柳斌没话找话地搭讪着,然后装作无意间谈到的样子说:“咱那些同学也不知都怎样,我接到二班的王刚一封信,你知道我俩是朋友,他说贺建军在学校因为搞对象的事弄得挺不好……”叶丽阳脑袋“嗡”地一下,连忙问怎么回事,柳斌把信里说的简单说给叶丽阳,只是没说这封信的来历。叶丽阳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连声地说:“不可能!不可能!”说着说着,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柳斌连忙安慰她,然后又叹了口气:“唉,这个年头,谁又能保证谁呢?”
一连几天,叶丽阳吃不香睡不好,人好像瘦了很多。柳斌天天给她打来她爱吃的饭菜,逼着她吃,还不时说段小笑话逗她开心。看着柳斌忙乎的身影,叶丽阳不禁想:还真难为他了。
就在叶丽阳伤心徘徊、柳斌加紧追求的这段日子里,发生了一件谁也意想不到的事。
这天,叶丽阳正按照魏组长的指示,把各车间、科室送来的或绘制或粘贴或雕刻或剪纸制成的毛主席像在屋里摆了一圈儿,他们要从中评出最好的进行奖励。叶丽阳端详着这些凝聚着工人们心血的作品,不禁为工人阶级对毛主席的无限深情感动着。
魏组长走过来对她说:“小叶,刚才子弟学校来电话,说他们那儿出了个攻击特殊时期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正在组织批判,请我们去报道一下。别人都离不开,你这事还不急,你去吧。”
叶丽阳拿上笔记本往学校走,刚进一楼,就听见三楼的会议室里口号声阵阵:“谁反对特殊时期没有好下场!”“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xx!”叶丽阳听不清口号里的人名字,但觉得有点耳熟,她三步两步跑上楼,推开会议室的门,一下子惊呆了。会议室坐满了人,主要是教师,还有十几个学生,一个男人在台前站着,被后面两个学生强迫着弯腰低头,脖子上挂着一个大牌子,上面用墨汁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柳斌”,名字上用红墨水打了个大x。
叶丽阳差点晕过去,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柳斌会是反革命?肯定搞错了。她没敢直接上前面去,叫一个老师把学校革委会的头头喊来。学校革委会主任是工厂铸钢车间的一个工人,他见上面来人了,就向叶丽阳讲了事件的经过。
原来,这天上午是全体教职员工学习时间,集体学习关于特殊时期的一篇社论。主任让一个老师念报纸,大家在座位上听,有人还不时在笔记本上记点什么。柳斌手拿一支钢笔,下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耳朵听到一些报纸上的词语,手也就随意写了下来。中午学习结束了,一个老师擦桌子,看到柳斌的桌面乱七八糟写了一些字,就随意看了一下,这一看可看出了大事,在一个“无产阶级特殊时期”的词的左边,竟有着“狠反”两个字,虽然两个字不是直接连着,而且也不完全在一条直线上,但中间没有别的字,还是可以把它联系起来念。他向革委会主任汇报,主任阶级斗争的弦立刻绷紧起来,在他眼里,这帮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本来就对无产阶级特殊时期不满,这种不满总会流露出来,必须抓住不放,狠狠批判。当天下午,就组织了这场批判会。
叶丽阳听完,不禁暗暗为柳斌叫苦,要知道,这种事,又已经到了大会批判的地步,谁也帮不了他的忙啊!叶丽阳以上级机关的口气嘱咐主任一定要注意政策,要文斗不能武斗,然后急忙回到办公楼,直接进了魏组长的办公室。
魏组长抬头看是叶丽阳,就奇怪地问:“不是让你上学校吗,你怎么还没去?”叶丽阳因为走得急,再加上心里急,脸都有些涨红了,没头没脑地说:“魏代表,他们怎么能这样,随手划拉几个字就成了反革命,这不太牵强了吗?再说那个老师我了解,根本不会去反对特殊时期!”
魏组长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让叶丽阳简要讲了事件的经过。听完后,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盯着叶丽阳的脸,严肃认真地说:“小叶呀,我一再告诉你们,阶级斗争的弦不能松。什么叫阶级斗争?这就是严重的阶级斗争。看似随意的划拉,却反映了内心深处的本质,你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叶丽阳没想到魏组长会是这个态度,更急了,也顾不上多考虑,月兑口而出:“柳斌是我们一个车来的同班同学,我太了解他了,说什么他也不会是反革命!”
魏组长的脸一下变了颜色,话语中明显带着不高兴:“同学、亲戚、朋友,就可以丧失原则吗?算了,看来这篇报道让你写也写不好,我另安排人,不过你要好好考虑你的阶级立场问题。”
叶丽阳陷入深深的苦恼和矛盾。
萦绕在她脑海里的已不光是柳斌的事。她想到自己以满腔的革命热情投入运动,要在工厂这大熔炉里锻炼自己,要把自己的才智和精力奉献给革命事业。可是,她要奉献的事业是什么呢?她想起被批判的赵永原,那遭受毒打却不肯失去原则的眼神;她想起关怀帮助她、被她崇拜的不得了的汪组长,那躲在幕后的阴暗狠毒的内心;她想起陈喜传过来的工人们对自己评价的那些话;她又看到了被按下头的柳斌那惨白的脸和魏组长冷酷严厉的表情。她的心烦乱而痛苦。
这天下班后,她直接走进柳斌的宿舍。同室的人都去食堂吃饭了,柳斌没心情,陈喜说帮他把饭打回来,屋里没别人。叶丽阳见柳斌正在洗脸,手往头上一撸,一缕头发月兑落下来,不用说,是白天被逼他低头的那两个学生拽的,叶丽阳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她无声地拿过毛巾,替他擦着脸和头发,眼泪滴到他的脖子上。柳斌没抬头,一下子抱住叶丽阳,脸埋在她的胸前,无声地哭了,肩膀一耸一耸的。叶丽阳情不自禁地抚模着柳斌的头发,安慰着:“不要太当事儿,会过去的,会过去的。”
陈喜打饭回来,见到这一幕,悄悄退出屋外。
一连几天,柳斌白天挨批,晚上,叶丽阳陪着他到宿舍旁边的小树林散心,这给了柳斌极大的安慰,使他对挨批也不再感到那么痛苦了。魏组长听说了这事十分恼火,几次警告叶丽阳要站稳立场,但叶丽阳依旧我行我素。
对柳斌这类“反革命”的批判持续了不太长的时间,因为就是批判者本身也觉得不是那么硬气,随着运动的重点转移,这件事就渐渐淡化了。但这件事对柳斌的内心影响极大,他在心里暗暗发誓:我决不能这么窝窝囊囊地活着,早晚我要出人头地。
叶丽阳和柳斌的关系,在这次意外事件的激发下,倒渐渐地明朗化了。他们频繁地出双入对,在人们的心中已经被确认了对象关系,再加上陈喜从中不断撮合,叶丽阳对柳斌从以往的感激、近期的同情怜惜,渐渐地演变成爱意。而柳斌甩掉了前一段时间的不快,加大了追求的步伐,使陷入感情空间的叶丽阳觉得真有些离不开柳斌了。
区革委会要组织去农村的工作队,向工厂要人,叶丽阳主动报了名。一来她觉得自己应该到艰苦环境中锻炼,二来最近关于工作方面出现的一些事使她感到有些迷茫,感情方面也需要自己作出决断,她想换个环境,冷静地理理自己的思路。
热恋中的柳斌当然舍不得叶丽阳离开,因为工作队一期最少半年,弄不好还可能延长时间。但他知道叶丽阳一旦决定的事,总是义无反顾,所以打消了劝阻的念头,张罗着帮她准备行装。
工作队的全名叫做党的基本路线教育工作队,党的基本路线就是指那个以“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为主要内容的基本路线。工作队的任务说是宣传基本路线,但实际主要是帮助农村抓革命、促生产,因为“特殊时期”进行到现在,大部分工厂瘫痪了,农村土地荒芜了,连造反派都意识到再不抓种地八亿人要没饭吃了。
叶丽阳所在的工作队来到了一个叫做碾子房的村子,它隶属于松树公社的山北大队,是一个紧靠大山根的有名的贫困村。村里一共住着二十来户人家,除生产队长家的房子顶上盖着一半草一半瓦外,其余都是黑乎乎的低矮的土坯屋。村子中间一条狭窄的土道,勉强通过一辆马车。村子旁边一条小河,去年一场大雨,山水下来冲垮了好几间房子,还把河两岸的耕地都变成了河床,大片的石头着,给人感觉象被野兽啃光了肉的牲畜的白骨。
村民们靠种地根本糊不上口,以前可以进山采点山货卖卖,可现在这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谁还敢顶风上。所以糠菜半年粮,哥几个合穿一条裤子,在这里根本不是稀奇事儿,遇上灾年,总有谁家的老人或孩子饿死、冻死。
叶丽阳是城市里长大的,她做梦也想不到在今天还有这样贫穷的地方,还有这样一些连最基本的生存都不能保证的穷困的人们。
工作队按要求要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称为“三同”。叶丽阳和副队长张大姐一起住在贫农出身的刘清家。夜里,跳蚤咬得睡不着觉,可一清早,叶丽阳就起来给房东挑水、扫院子。她在学校参加支农劳动时学过挑水,但毕竟不常干,挑起来还是不免“扭秧歌”,张大姐看着禁不住笑,房东刘清赶快过来抢扁担,可叶丽阳坚持不撒手,到后来真挑得象模象样了。
工作队白天要和社员一起劳动,晚上开会,组织社员学习党的基本路线,“访贫问苦”,启发贫下中农的阶级觉悟。
叶丽阳天生要强,白天刨粪、往地里挑粪,她咬牙跟着村里的小伙子一溜小跑,累得晚上学习直想打盹儿,可又不敢睡,就不时到外屋用凉水洗脸。散了会,担任工作队秘书的她还要就着小油灯写材料,编简报。她字写得好,贴往各村的标语、通知、告示,一多半出自她的手。为搞好宣传,根据工作队长的要求,她还编了些小快板儿、说唱词之类的,领着村里的姑娘小伙儿们排练。
村民们,尤其是那些年轻人,都愿意接近她,主动地帮着干这干那。工作队的领导和同事们,也都喜欢这个又泼辣又有才气的年轻人。
叶丽阳感到工作和生活都很紧张,觉得很累,但又觉得很充实。
在这段时间里,她抽空给李娟写了一封信,对她讲述了最近自己在感情方面遇到的一连串事件,特别是对贺建军的怨尤和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