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卿不打算攻赵,暮云城实在不敢轻信,付卿却也没多解释的意思,只把话题绕开,说起了无关紧要的风月杂谈。又几支小曲,再几杯好酒,天色也便晚了,付卿只得赞凌成衣的琴曲好些句,而后拉着暮云城意犹未尽的走人。
这一走也不过是换个地方闲逛,放了凌成衣回去,却是完全没有要放暮云城回去的意思。
“凌成衣此人,云城以为如何?”付卿忽而道。
暮云城略忖道:“心思玲珑剔透,妙语连珠,还能在陛下面前谈吐自如,胆识不小,人也聪慧,是个人才。”
“朕也这么认为。呵,赵甄安排这么个人物到朕身边来,真是有点居心不良呢,害的朕不杀好像不安全,杀了又舍不得。”
暮云城看付卿一眼,“陛下至今没动他,想必是另有打算了?”
付卿笑看暮云城一眼,“知朕莫若云城。”
暮云城却是摇头,“臣似乎还不够了解陛下,至少……臣实在猜不透陛下接手湘尚的真正用意。”
付卿又打哈哈,“不是说了为了天下太平了?”
暮云城表情几乎有些抽搐,“陛下不要调.戏微臣了……”
付卿被暮云城表情逗乐,笑的更欢。一般付卿只笑不说话的时候,便是不打算说实话了,暮云城只得叹口气,也不好再穷追不舍。
付卿却是心情颇好,拉着暮云城不放,“聊了这么久其他人的事,也该回归到云城的事儿上了吧?”
暮云城一愣,“微臣能有什么事?”
付卿竟白了一眼,“别装傻,叫你出宫办个事,偷玩了三个月才回来,就不打算说说这三月都去了哪风流快活?”
这一问,似是又回到了从前。他出宫,玩得一番尽兴,他守在宫里,等他把宫外的风俗人情也携回来,聊天高,聊海阔,聊哪家公子写得一手好文章,聊哪家姑娘绣得一手好帕,总有聊不完的喜闻乐事。
可今日付卿这么一问,暮云城就觉得聊不出这些海阔天空了。他明明知道他出宫不是去偷玩的,而是领了他的旨入了燕做作一番血淋淋的勾当,又能聊出些什么风流快活来?
只奈何付卿随口一句话也是圣旨,暮云城无法,只得把三月之事一一交代清楚,事无巨细,包括方洛文,包括袁泽,包括香儿,包括廖三娘,也包括叶萧。
“这么说,云城这么久未回竟是被人软禁了?她们可有为难你?”付卿听了一路,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没有,我原也是自愿留下救叶萧的,其实算不得软禁。”
付卿似无意这言辞间的袒护,只笑笑,又道:“那依云城看,那两女人为何处心积虑要留下你?”
“廖三娘曾是庆国人,庆又为韩所灭,臣恰是韩臣,难免令其心怀怨恨。廖三娘又恰是香儿姑娘旧识,香儿姑娘自是要同仇敌忾。”
“可朕怎么觉得,她们是有意想折了朕的羽翼呢?”
“陛下觉得她们有反韩之心?”
付卿应的颇为随意,“不是没可能啊。”
暮云城接的奇快,“那也不足为虑,陛下不必挂心”
付卿挑眉,“不见得吧?那香儿能在烟云四骑下逃生,武艺修为定然不浅,廖三娘更是深藏不漏,云城不都着了道?她们若真有反韩之心,此番能耐真就威胁不到朕?”
“陛下觉得单单凭她们两个人,能给偌大个韩国翻起什么大浪?”
付卿摇摇头以示否定,口中却道:“区区两三人朕自是不以为然,可是滴水能穿石,聚沙能成塔,怕只怕单一的力量越聚越多,终有一天被人拧作绳,造成祸患。”
暮云城皱眉,看付卿一眼,“她们不过散沙,陛下觉得何人能把她们拧作绳?”
付卿但笑不语。
总是这般,似笑非笑、若即若离的模样,让人没完没了的猜度。
暮云城一时心头苦闷,扭过头去低沉道:“叶萧没有反韩之心,不过是市井小民心态,甚至复国之念都不曾有,不会暗中敛势,不会威胁到陛下。陛下是信不过微臣的话?”
付卿没有否定,见暮云城模样,却又柔声道:“今日朕也见了那叶萧,算是审时度势的主,毫不犹豫就能跪朕,也确实没得太子风范,那便假设云城此言当真。可他毕竟是储君身份,就算他今日不在乎,明日也不在乎,难保往后都不在乎。若他终有一天会反呢?”
“那只怕……也是陛下逼反的。”
付卿其实算不得逼问,对暮云城打心底里,他是愿意厚待的,所以尽可能心平气和样。谁料暮云城答了他一句……可算是大逆不道的话。
付卿笑意顿一顿,不禁直视暮云城。暮云城话语也顿一顿,而后浅叹一声,黑曜的眸子直直对望过来。那是一种极致清澈的坦荡目光,是付卿学一辈子也学不来的东西。
“陛下就从没想过天下为何那么多人会反韩?真的仅仅是因为陛下要夺天下,迫得他们家破人亡?那当年庆国明明是陛下打下来的,为何庆王于京城陷落之际还要抵死反抗,硬是等来了齐王的大军而后毅然决然投国于齐呢?个中原因,陛下真就从没想过?”
暮云城见得付卿面露不虞,心中微痛,口中直谏的话却道的更快,一个字都不避讳。
“因为八年前陛下御芳反夺一役,只因芳王一人不从便杀了降军十万!赏善本不遗匹夫,罪罚本不施降臣,当年陛下兵临芳国京都,芳太子已屈臣在前,十万人更是缴了械下了跪的,陛下却是眼都不眨全都杀了,染得环城河水尽红,半年不褪!陛下是因此一役,寒了天下人心。”
付卿难得睁大眼,凤目死死勾住暮云城,目光不由自主变的利。也许这本就是付卿最擅长的表情,比大大咧咧的笑意来的真实的多,所以一眼望去,凌厉如刃,叫人不敢直视。
暮云城便受着这目光,直挺挺跪下去,“天下真正有骨气的汉子其实不多,多数人不是不能低头,只是宁与德君为奴,不与暴君称臣。没有人不想过安稳日子,没有人真正想拼个你死我活,只是陛下不放过,所以逼反了天下。臣以为,强者是兵不血刃,以德服人,并不是谁比谁手中人命更多谁就比谁更英雄。陛下既想当强者,何不放下屠刀,以厚德载物?若真如此一意孤行,晾是并了七国又怎样?人心不齐……总归有再分的一日。”
付卿身子一时僵如木,盯住自己最爱的臣,眸中几乎有一刹那,泄出一丝凶狠。暮云城不由把身子伏的更低些,再不言语了。
万千风华的人如此的卑微姿态,如果付卿气糊涂了,完全可以踩上去或者踹一脚,把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碾到脚底下去。
宫内夜间巡查的队伍竟是此时此刻恰巧经过,见状,霎时也哗啦啦跪了一地。
夜,死寂。
第二日迷迷糊糊醒过来时,天才微微亮,叶萧直觉头疼欲裂,全身都酸软,躺地上挺尸了好久才稍稍回复了一点点清明。勉励摇摇晃晃站起来,却是路也走不清白,一步摇三摇,五步一踉跄,随时都能倒下去,而且走哪,哪就是一成片酒香味儿。
“天哪,我这是被灌了多少酒?”叶萧按着太阳穴,忍着眩晕,一径问候杨千裕那个杀千刀的。
叶萧初来千宫阁,完全不熟悉环境,独独眼见过杨千裕的酿酒园,于是走着迂回的路线拍开了最角落的那处小屋子。杨千裕果然在里面,而且睡的高枕无忧,翘着腿,举着酒坛子,清凌凌的酒水往下倒,这么个喝酒法,浑不顾酒水淌了满床。这该醉成什么样子啊?
杨千裕闻得动静望过来,却是两眼清明意,甚至还对她笑笑,似乎心情不错,“你这家伙酒量太差劲了,终于舍得醒了?怎么,这么急着来找我是还没喝够,要继续陪我喝么?”
叶萧登时连连摆手后退,“免了,你的美酒我是消受不起了!我来找你是想问云城回来没,我都睡了一个晚上了,怎么一觉起来还没见他人?”
杨千裕顿一顿,笑意收起来,自顾自的喝酒去,莫名其妙浑身上下又是一层怒气。
叶萧绝不会忘这人一生气后是怎么凶残的给她灌酒的,这会儿却也不过犹豫了半刻,就又大着胆子凑了过去,皱着眉,一把把杨千裕手中的酒坛按住。
“我问你话呢,一整晚上了,云城当真还没回?”
杨千裕瞥她一眼,略略有些惊奇,“三天了。”
“啊?”
“我说我给你灌的酒里,有一种名为‘三日醉’,所以你其实已经睡了三日了。”
叶萧吓了一跳,“那云城竟是三日都还没回来?!”
杨千裕见她反应,竟支着从床上坐了起来,眉目斜挑,眸子里透着一股子审视意味还掺着半分的期待,轻佻一句,“是啊,那又怎样?”
“韩王能和他聊什么聊了三日?!”
杨千裕甚有心情笑笑,深深凉薄意,“我怎么知道?”
叶萧皱了眉头,“云城三日未回,你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你还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那不是醉着不省人事么?”
杨千裕唇角微挑,“你现在知道了,于是?”
叶萧险些被这样的态度惹恼,一时怒气冲冲冲出房,不消一会儿却又走回来,已是心平气和样。
“千宫阁里的人能不能出阁?”
“可以,云城说我们都是客,要以客相待,只要不是关键的地方,随意出去走走若也不让,便太过屈就于人,韩王便答应了。所以你想要出去,不用担心有人押解。”
“明白了,明里没人押解,暗里有人盯梢是吧?”
杨千裕笑而不语。
叶萧眉头皱的更深,忽而一阵思忖,便盯上了杨千裕怀里的酒坛子,丁点儿不客气,抢过来就喝。哪想杨千裕没事儿喝这么烈的酒,叶萧犟着喝了好几口,愣是呛的要死要活。
杨千裕从头到尾冷眼看,直到叶萧醉红着脸走了人,那凉薄的笑意才淡下来,却也无所动作,只信手又拍开个酒坛子,任烈火灼烧喉咙。
都说一醉解千愁。自认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以来,他就成了酒鬼……真是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