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之晨 第二章 杜锦秋

作者 :

十月,天气微凉,锦衣薄纱覆身,却是冷暖刚好。

小月说外头的天气好不凉爽自在,怎么也比屋里淡香缭室的好,使劲的劝说他到外头坐坐。他懒懒地推却了几回,终究是拗不过这丫头,只好应了。

一边抱怨着:“真不知谁才是主子……”一边极不情愿的挪到了屋外,然后直奔那奋好的躺椅,躺定后,便合上了眼,再不肯动弹。

小月端来茶水点心,见他又躺下了,无奈地说道:“真不知该说公子些什么好,原是想让公子出来走动走动的,哪知您出了屋子还是这般睡着,早知您到哪都是睡,还不如老实在屋里头呆着呢……”

“是呀……是啊……”随随便便的敷衍着,他惬意地呼出了一口气。

秋日晴明的午后,空气真是融合得紧,风息中酝酿着一股幽远的澹香,连着淡淡滋润的水气,一股一股的吹来。

看来小月这丫头偶尔也有说对的时候,往后也不能总冤了她。

“公子!”小月最不爱见他这爱理不理的模样,每每都要忍不住抱怨。

“行啦。你最忠心,你最好,我杜锦秋要哪天没了你,就直接纵身跃入这清桓湖,再不独活于这世上了!”逼急了,只好使出这一招。

“你……”小月果然还只是个浅肚的娃儿,回回被气得够呛,一跺脚,扭头便走。

“真不知谁才是主子。”听着那气急败坏的脚步声由近及远,他喃喃地吐出这几个字来。

“怎么你每回都是这招?”没有脚步声,那一股微熏的酒气却已扑面而来。

“招不在多,管用则灵。她即然每回都受用,我又何必去想新招,要是她猝不及防给吓着了,却叫谁来服侍我?”

那边传来咯咯的浅笑声:“是呀,还有谁愿意来服侍你这懒得生出蛆虫的雅公子?”

“服侍我,总是服侍酒鬼好。”

“怕不见得吧……”声音渐低,最终复于平寂,甚至连呼吸声都感觉不到了。可他却知道他并没有离去。

他在的时候,空气就如被酿过一般,带着微熏的醉意。他的剑也浸着酒气,剑出鞘时,漫天弥散着醇浓的香味。江湖上有数不尽的人因为害怕他而戒了酒,甚至变得闻不得酒味。可杜锦秋却知道,他身上的酒香是特别的,寻遍天下也没有重样。他只喝自己酿的酒,那种酒酿起来,繁琐到让人听了就头疼的地步,甚至连喝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的开始觉得麻烦。

杀手太容易让人发现踪迹是件极危险的事,但对他而言,天下早已没了什么“危险”可言,因为他自己就是个最大的危险。

“秋。”

“……”

“锦秋?”

“……”

“杜锦秋!”

“干吗?”。

“别这么扫兴,难得在屋子外头见到你,就睁着眼睛说几句又有何妨了?瞧瞧这湖光山色……”他站起来,暗红的长衫振在风中,如朱墨在水中晕染开来,“你怎么忍心视而不见?”

“日日看,夜夜看,纵是仙景也看得厌了。”他动了动,撇过了头,“江繁春,你今天怎么会这么闲,竟想着来找我了?”

“你可知道,一方城来人了。”

“噢?”似乎来了些兴趣,他微微睁开了眼,“什么人?”

“你终于是醒了。”江繁春笑着,掺了些得意,“也是,你说咱们都有多久没事可做了?”

“七年,还是八年?太久了,谁知道呢……嗨,谁问你这个!来的什么人,莫不是白晨他自己来了?”

“胆子不小,一方城里,大概也就你敢直呼他的名字了。”

“本来也有一个的。”他说着,情绪莫名地低落了起来,躺回座椅,重新合上了眼。

“噢?那人现在呢?”

“现在?”杜锦秋极淡地笑了一下,“大概已经死了吧……那种地方,就算是蟑螂也活不长久。”

“你是说谁呀?”

“这个人我都快忘了。继续说你的吧。”

“是宏理院的右副史洛东凡。”

“那个被称为‘蜘蛛’的宏理院?”杜锦秋冷冷地撇了撇嘴。

一方城位于益州的主城里,城主白晨的主殿居东,南司、北司遥遥相对,宏理院就在正西方。这是五年前才刚刚设立的机构,主要负责缉查、审判,据说他们的情报网如蛛丝一般细密地遍布整个江湖,甚至连皇宫内院都有暗线接应,是白晨如今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同时白晨也给宏理院很大的权责,对那些犯事的门众,他们有先斩后奏的权力,有时甚至可以不报。

“那个洛东凡不是一个人来的,听说他还背了具尸体来。”

“嗯……”声调涣散,已是快要睡着了。

“知道那尸体是谁么?”见他头沉沉地歪到一边,显是连嘴都懒得动了,江繁春索性自己续道,“就是他们宏理院的总都史——方进!”

“噢……”那应声里,敷衍的味道满满地溢了出来。

“可他们宏理院死了人,他干嘛要巴巴地背了几百里路,送到咱们水阁来?我看,这事八成有古怪。听说那个洛东凡不过进城三年,就爬到了你我都企及不到的高位上,手段甚是厉害!说不定又是一个上官若愚。”

听到话中最后的那个名字,杜锦秋的眼皮忽然跳动了一下,他微微一愣,却自嘲似地笑了,尔后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懒得不能再懒的神情:“是吗?”。顿了顿,又道,“于我何干呢?”

“只怕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又或者找不出凶手,来这里找个能交待得过去的替死鬼。”

“哼。”杜锦秋冷笑一声,未发一言。

“你不信?”江繁春问,一会儿自己也笑了,“也是,我也不信,这世上敢来天涯水阁闹事的,除了城主,怕也没有第二人了。”

“本来有的。”杜锦秋喃喃着。

“你到底是在说谁?我说,你今天是不是提到这人两次了?”酒气明显重了,江繁春似是将脸凑近了一些。

杜锦秋皱眉侧头,一脸的嫌恶,却依然懒得睁眼:“这次的酒里又加了什么东西?这么呛!”

江繁春却不理会这岔开话题的伎俩,追问道:“你说的这人是不是‘她’?”

他一怔,一时倒也想不出话来反驳。

江繁春瞪大了眼,夸张地吸了口气:“这都五年了还不曾忘,杜锦秋你莫不是对她动情了吧?”

“嘁。”他冷笑了一声,嘲弄的味道比江繁春的酒味更盛,“你说呢?”

对方不答,只一瞬间,空气中的醉香便消散了。他睁开眼,雕栏空空,那个灿如茶花的人影早已不见,四周却还残留着他离去时的那一长串笑声。

凭栏眺望,清桓湖如一匹舒展的锦缎,湖水如玉,晶莹如镜,高空的云和四周的峰清晰地倒影水中,游鱼在白云里穿走,野鹤在碧水里飞翔。

真是一幕仙景,只是这仙景却暗藏着无尽的杀机。天涯水阁所在的这座清桓湖水树交映,迂回曲折,待到尽头时却又如天幕织锦,铺展无垠。这奇门八卦之术,是她闲来无事时教他的,他便将所学试用在这清桓湖上。湖上的一草一木,均是他的精心布置,妄入其中的人绝难料到,那些秋柳斜影、红蓼青萍在眨眼之间便能要了人的性命。

他布水阵的时候正值年少轻狂,绞尽脑汁,只想将自己的所学全都用上。水阵布成,只记得她望着图纸惊叹:“秋啊,太阴毒了吧。”

他却不以为然:“不硬闯便死不了,硬闯了,纵是没有我的水阵,又哪还有活命的机会?阴毒……哼,又从何说起?”

她皱眉道:“可是也太绝了,总得给人说句遗言的机会吧。”

“遗言,说给谁听?”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笑了:“还是改了吧,血会污了湖水。”

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个时候,天涯水阁的四位公子还未凑齐,如今却已真的应了她的那句话:“终有一日,你们的名字会让天下人闻风丧胆。”

湖面上烟波渐起,他的目光也跟着迷离,微微地叹了口气,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喃着:“对我来说,情这种东西,自始至终便不曾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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