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看到的是一片昏暗,忽然间身子就禁不住一颤,手脚顿时冰凉。上官若愚像被踩中尾巴的猫一样弹了起来,后背却传来阵阵剧痛,一时间便痛得眼泪流了下来。
忽觉有一只手轻轻在她背上平和地轻抚了几下,痛楚立减不少。五年暗囚,使得她于黑暗之中视如白昼,抬起头,恍然间便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顿时百感交集,觉得自己如坠梦中,什么黑暗疼痛,一时俱忘。
那张脸萧疏轩举,湛然若神,静静望着她时,目光寂寞如雪,忽尔唇角勾起极淡的一笑,却阴鹜深沉,明明是那么熟悉的脸,却让她一时又不敢确认了。
望着她呆滞的表情,他“噗”地一声笑了,只是声音虽透着欢愉,可双眼却半点笑意也没有:“怎么,你已经不认识我了?”
“认识……”一张嘴,声音几欲哽咽,急忙咬住了下唇。
他歪着脑袋端详着她的脸,缓缓说道:“你瘦了。”
鼻子一酸,差就要落下泪来。上官若愚攒紧了拳头,指甲直掐入肉里,抿住了唇不答。
他淡淡地笑了笑,像轻风拂过莲瓣,忽然垂下头,轻轻地说道:“庄主,芳儿死了。”
如同一块巨石重重砸在头顶,上官若愚心口一紧,顿时窒得呼吸不顺。
他笑得云淡风轻,只是眼里的寂寞浓厚得化不开去:“不难猜到吧……她的病若没有每月那十两黄金的药拖着,根本活不过一年。”
“我……我不是留了书信,让你们去找福建贺家?”
“贺家?贺家十代从商,连血都是渗着铜臭味。你一失势,他们立刻变脸,又哪还有情谊可说?”
“肇州杜要,泸州神威武馆……”
她说一个他便摇一记头,道:“他们终究不是富甲一方,芳儿的病所需的药如此昂贵,他们已算是仁至义尽了。”
上官若愚呆呆地望着他,口中梦呓般地喃喃着:“我一直记挂着你们,一出来便去翻阅院中卷宗。我知道,以你的性子,若是芳儿有所不测,那你必不会放过贺家……可是我却查到贺家这几年不仅生意做得风声水起,两年前更是接了一笔大生意。我只道芳儿……”
“我何尝不想灭了贺家满门?只怕自己孤身一人,杀不完全。我布下大局,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贺家一门由天下第一的富豪之家,沦作街头乞儿,受尽磨难,死得凄苦万状……”他说着,目光渐渐收紧,脸上的表情不复清雅温润。
“原来如此……”她不是不知道贺家生情凉薄,会翻脸不认人,可当时实是别无他法。芳儿赖以吊命的药材,每月价值十两黄金,除了帝王之下,天下实在找不出什么人来,如此安排,已是在仓猝之中,尽了全力了。
他垂着头,忽然说道:“你知道么,我恨你。”
“恨”这个字像是一把尖刀,狠狠地将她心窝剜开,再用力转了一圈,顿时周身上下除了痛,再没有别的感觉了。
“我恨你火烧山庄那天,为什么不让我和她一起葬身火海,我们一起相拥而死,总好过看着她受尽病痛折磨。为什么要把我们救出去,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你可知道……”他的声调越拔越高,到了最后,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她病入膏肓之时,每日犹如万蚁噬骨,她……她是被活活疼死的……”一语说毕,他终于忍受不了,将头埋进双手中,低声悲泣起来。
她陪他一起流着眼泪,心里却感到一阵冰凉的恐惧。芳儿之于他,是尤胜性命的存在。他因她而喜,因她而悲,如今佳人已逝,他却没有追随而去,可见那恨意已超越一切。
她只觉得手足僵冷,勉强伸出手去,咫尺的距离,却始终递不到他肩头。
初见的时候是他在水亭与人斗墨,她惊艳于他的温雅怡人,那自信从容的笑,和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才华,无一不让她惊喜,感叹着世间竟有和师父如此相像的人。那是一见如故的相知和倾心,寥寥搭讪数语,更觉品性契合,这个清雅都丽的男子,简直就是师父再世。这个人从第一眼起,于她而言便是珍贵的。后来知道他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两人感情甚笃,她便将这小小的秘密藏进了心里。芳儿患上怪病,投医无门的时候,是她带着医仙前去相助。得知他们所需沿命的药材稀有珍贵,她不惜倾其所有。那每月十两的黄金其实已是她所能拿出的全部。每当他望着芳儿痛楚略减,舒心微笑的时候,他可会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另一个女孩子,也在呆呆地望着他的笑脸?
他不会在意的!他的眼里、心里都只有芳儿一个人。她付出再多,也不过换来一句感谢。即便是她在自己危急之际竭尽全力为他们安排下的保命之策,他亦不领情。事到如今,没有感谢,竟是换来了一句“恨”!
一阵气苦顿时涌上心头,鼻子跟着便是一酸。深深地吸了口气,竭力稳住了情绪,上官若愚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平静,说道:“既然恨我,那你便杀了我吧。”
“我不杀你。”他说
忽然就有些忍不住的气恼,上官若愚直起身子,扬声说道:“难道也要我像贺家一样,受尽苦楚而死?芳儿的病不是我让她得的,你们若真心寻死,纵使被救出闲云山庄,也大可相拥自尽,到时没有人再会像我一样在意你们是死是活!谢书庭,你别想把芳儿的死算到我头上,纵使前恩不计,我上官若愚也是不欠你的!”
或许是被这一顿抢白得有些意外,他愣愣地望着她,良久,忽尔唇角上扬,勾出一个极浅的微笑:“相识这么久,倒还是头一回见你发火。”
“我脾气向来不好,你没见过我发火,不过是我对你特别容忍罢了!早知你会如此,我后悔骂少了你!”
笑意更浓了一些,谢书庭垂下头来,以手捂嘴,说道:“这才是你,一恼起来便是一副不管不顾的劲头。人人都说你聪明,于我看来,你不过是个寻常的丫头罢了。爱哭爱笑,有时又要耍耍小性……”
“我知道自己在你眼中不过是最最寻常的一个……”
“我是说,女孩子不要这么懂事乖巧,会活得很累。”
一张席软语温言,又正说中了心事。上官若愚不争气地落下泪来,哭着叫道:“你到底要怎样!”
他微沉着脸,只是重复道:“我不杀你。”
一个念头猛地划过脑海,上官若愚顿有所悟,双唇微启,用力便向自己舌头咬去。
谢书庭见她嘴唇一动,以为有厉害暗器藏在口中,立即一把钳住她的下颚,却不想她竟是要咬舌自尽,不由得一惊,道:“你做什么?”
上官若愚瞪着他,冷冷说道:“你不要我的命,难道我要我自己的命也不成么?”
谢书庭不解:“为什么?”转念间,却已明白了她的想法,脸上顿时泛起一抹冷笑,“你想用自己的命,来换白晨的?”
上官若愚冷笑道:“你当白晨是什么人?他的命,你要得起么?”
“你若不怕,又为何要自尽?”
“我的性子向来便是如此,你越不要我做的事,我却偏偏要做!你不想我死,我就偏要死,有什么怕不怕的?”
谢书庭微微一笑:“强词夺理。”伸手在她额上轻轻一弹,道,“这般诡辩,为何人人都会觉得你聪明?于我看来,不过是个爱耍性子的小姑娘罢了。”顿一顿,他轻喃道,“你原不该,活得这般辛苦。”
上官若愚心中激动,紧抿着唇不语。
谢书庭道:“你猜得不错。我留你性命,确是想诱白晨前来。若非有他,你也不会火烧山庄……只是你不却不如我懂白晨。我若是他,纵使你死了也必要拼命前来,心爱之人的尸体,又岂容落在旁人手中?”
上官若愚心中一震,一时说不出话来。
谢书庭起身离去前说道:“若你真的不想他有难,便该好好活着,用你那聪明的脑袋想一想月兑身之策。”
他离去之时,燃起了室中四处的蜡烛,烛火通明,趋走了黑暗和她心中的恐惧。不知是否是他有意为之,上官若愚望着这满室烛光,终于忍受不住,伏在床上哇哇大哭起来。
这哭声透过墙壁,传入谢书庭耳中,换来他一句轻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