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剑如织,布成锋锐的密网,上官若愚飞身将上,眼见就要被割碎,只听身后鬼君连连疾呼:“撤阵!撤阵!”他的声音被阻隔在面具之后,听起来闷闷的,却惶急得连嗓都破了。
黑衣人们俱是一愣,硬生生地收手旁撤,却终有几个反应不及的,四五把剑贴肤而过,锋锐的剑刃反着白光,在她的臂上、腿上留下几道深浅不一的血口子。
幸好俱是皮肉外伤,没有一处击中要害。上官若愚死里逃生,心有余悸,旋身抢到白晨身旁,拍着心口说道:“吓死人了……你手伤得如何?”
白晨见她一身长裙血影斑驳,新伤的血透过三层衣衫不断浸出,伸手在她湿漉漉的袖上一模,眼神竟跟着有些发直。
上官若愚未曾见过他这般呆滞的神情,一股不安顿时蔓上心头,不由得伸手去拉他袖子。他怔怔地挡住她的手,看也不看地将她往身旁一送。上官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地栽向了白冼。
白冼忙伸手去接,指尖触到她臂上伤口的时候不由得心尖一颤,自己的手臂仿佛也跟着疼了起来,他本不怕痛,但这痛却像是从心中传来,吓得他立即将手一缩。上官若愚身子一歪,眼看便要摔倒,幸好她自己醒了醒神,双足一钉,晃了一晃,这才站稳。白冼立即上前两步,如捧块豆腐一般地将她虚环起来,想起自己两番失误,差点害她受伤,心中懵懵懂懂,却是突突地跳个不停。
上官若愚的耳中充满了一声声急促而强烈的心跳声,却是从自己的胸膛中传来的,她望着一反常态的白晨,指尖还残留着适才触碰到他时,他肤上的冰凉。
白晨双眼微红,呆滞的目光下,狠戾如同隐在黑暗中的猛兽,蠢蠢欲动。指尖忽然一颤,左手发劲,猛地拔出插在右掌中的长剑,剑尖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带着血光,恍无声息地没入面前一人的喉中。这一剑来得太快,身旁的人甚至没看清他如何出手,剑便已插入了自己的心口,唯有惊愕地瞪着胸口的大洞,至死也没明白它是怎么出现的。
白冼在一旁望着他出手,忽然间困惑道:“这不是玄楼的剑法。你可知道?”那后半句是对着上官若愚说的。
只听上官喃喃道:“这是‘君子剑法’。”
这套“君子剑法”,白晨自小看她练习,自然早已烂熟于心。此剑法共分四篇,四套剑法无论剑势、剑意都大不同同,若能融会贯通,灵活运用,则四套剑法相辅相成,威力不凡。只是梅剑的纷而繁、兰剑的清而雅、竹剑的静而巧,菊剑的瑟而绝,如今在白晨手中则全部化为了杀招。剑起剑落,迅如闪电,来去自如,却是不余活口。师父舞剑时翩若游龙,意境高远,白晨此刻却是身如妖魅,狠若厉鬼,所到之处便地尸横,却又是如此安静,甚至听不到一丝惨叫。那绝妙无双的八卦刀阵,再配合无间也抵不过他的快,没有人来得及补阵,黑衣人如秋收时镰刀下的麦草一般,不及抵抗便纷纷倒下。
上官若愚没有见过这样的白晨,目光中空无一物,挥剑杀人似是不经思索。她张口大叫他的名字,他却是浑然不觉,仿佛耳中也被掏空了声音,天地之间唯剩杀戮这一个念头。
霎时之间,三十六名黑衣人全部倒地,白晨身形一转,疾向方寂冬刺去。上官若愚不禁大叫:“不要!”
方寂冬适才站在一旁,早已被他这鬼神一般的剑法吓得失了魂魄,如今见长剑晃晃,白晨却是一脸平静地向自己刺来,抽剑抵挡的手竟是头一次颤个不停。
他的武功原本不弱,再加之墨儿所授的那几句玄心诀,如今更是可列水阁四公子之首,只是人在情急之中脑中会顿时变得一片空白,明明知道应该要躲,身子却是不听使唤。只见白晨身影在自己面前只微微一晃,再眨眼时,那染了血的白衫白袍已是背对着自己离去了。以为他忽然改变主意了,正要松一口气,胸前却传来一阵绞肉之痛!
他怔怔地望着胸前的致命伤口,潺潺冒出的鲜血似一股小泉,不禁暗想:原来这一剑的落下与拔出,比痛来得更快。
视线跟着模糊起来,一瞬间,竟连痛也不真实了。恍惚间,只见上官若愚向自己扑了上来,大声地叫着他:“方寂冬!方寂冬!”
叫什么,现在才知道着急,不觉得晚了么?方寂冬心中暗笑了一下,忽然拧了拧眉。
上官若愚伸手想为他止血,连点了几处要穴,血流之势却半点也不见缓。只见方寂冬伸出手来死死拉住了她的袖子,吃力地说道:“我……我不能死……”言罢,再也支撑不住,全身一齐卸了力,脑袋歪向一边而去。
上官若愚不懂为何他临死之前说的仍是这一句口头禅,只是如今也容不得她细想这些了,望着方寂冬苍白的脸,她的双唇猛地颤抖了起来,喃喃着:“跑……快跑……”
顿一顿,脑后又传来一声闷响,却是洛贤倒地的声音。上官若愚猛地转过身去,嘶声大吼道:“跑呀!付展风,快跑呀!”
鬼君愣了一瞬,目光越过面前的白晨,落到她面脸泪痕的脸上。鬼君正是付展风。他怕她听出自己的声音,所以自一开始便缄默不语,由洛贤代言,适才她遇险,他情急之下出声阻止,果然她一听便认出了自己的身份。
正自怔然间,那一边白晨已然将剑举起。付展风适才观他剑路,知道自己哪怕施展黄鹄刀法也未必能胜,是以已做好赴死的准备,正欲闭眼,忽见白晨身后身影一闪,向着二人疾冲过来。
正是上官若愚。她出言提醒之时已料到付展风或许不会理会,因此也不等他作何反应,便飞身扑来,拦腰将白晨紧紧一抱。
白晨高举的双手蓦地一顿,双眼中透出困惑和惊愕,如深睡之人被猛地摇醒,神色间带着半梦半醒的犹疑。
上官若愚连连挥手示意付展风快走。付展风望着二人,兀自有些迟疑,却听上官说道:“还不走,是想要害死我才肯满足吗?”。
付展风全身一颤,狠狠地握了握拳,转身便去。
白晨作势要追,却被上官若愚死死抱住。只听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说道:“白晨,咱们生在一道,死在一处,你回过头来看我一眼!”
这句话白晨不知听懂了没有,只觉得他的身子猛然间一僵,双手一松,长剑“叮”地一声落到了地上。
再垂下头去掰开她的双手,捧起她的脸来仔细端详,笼着深雾的眸中逐渐有光透出来,雾气散去,渐复清明。呆呆地望着她红肿的双眼,僵硬了许久,笨拙地伸出手去在她脸上一擦,喃喃问道:“怎么就哭了呢?”说完,只觉得头痛欲裂,顿时拧起眉头俯下了身去。
上官若愚吓了一跳,搂着他的肩头连声问道:“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白晨痛得说不出话来,只有连连摇手。默然在旁的白冼此时忽然走上前来,伸手向他项颈斜劈而下,白晨无力抵抗,顿时晕了过去。
上官若愚抬头急问:“他这是怎么了?”
白冼望着白晨,若有所思,静默了片刻后,开口说道:“只怕是走火入魔了。”对着上官若愚惊愕的脸,他忽然便有些难受,别过了脸去不敢再看,口中清清冷冷地续了一句,“所以当年楼主才不允门下弟子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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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冼背着白晨,上官若愚扶着墨儿来到黑河边时,一叶小舟已候在岸边,盲女执桨而立,听到脚步声,便伸手往船上一指。
白冼顿时警惕,不肯贸然上船,上官若愚问道:“是鬼君让你在此等候的么?”
盲女说道:“鬼君当初只命我在此执渡,别的便再没有了。”
上官若愚点点头,此时满月复心事,也懒得再作争辩,示意白冼带人上船。
盲女一点船稿,小船入河,缓缓驶离岸边。黑暗如墨般晕开,似是无边无尽,上官若愚望了一眼四周,只觉得心底一片苍凉。
白冼的话犹在耳旁,却字字如针刺着心头:“楼主说,修炼玄心诀的人若是动了情,气息便会紊乱,如病毒入腔,动情越深,情况便越糟。这是古训,玄楼千百年来并不入世,因此还无人违反。二楼主当年不信邪,偏要与楼主一争,因此被赶下了天山。本来以二楼主当年的武功,若非深慕他人乱了气息内基,不过闯个天牢罢了,又怎会被落得被官兵围剿而死。”
上官若愚问他:“那可还有补救之法?”
白冼道:“唯有先回天山,请教楼主了。”
正自发呆,忽听墨儿在旁悠悠说道:“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受了重伤……”
上官若愚一怔,垂下头来望着她,问道:“方寂冬?”
墨儿的双眼没有看她,而是怔怔地望着渐行渐远的对岸,神色淡漠,仿佛魂魄还留在那里不曾带走。
“我本不欲管,可他却死死拽住我的衣裙求我救他。他当时说‘我不能死’。我觉得好奇,便将他救了下来。”
上官若愚道:“这是他的口头禅,这些年来,他时常挂在嘴边。”
“你可知道为什么?”
上官若愚一愣,摇了摇头:“方寂冬的脾气素来古怪,教人猜不透他的心思。许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未报吧,他也不曾对人说过。”
墨儿极缓地一笑,笑意凄凉:“他说,他刚当上了水阁四公子的那一年,有个小疯子常来水阁玩,那时见了他这新面孔,许是觉得新鲜,便硬是缠着他说话,他脸上冷冷的,心里却开心得很,于是便天天故意坐在水阁门口,等着那小疯子来。他从来便没有朋友,这小疯子是敢与他说话的第一个人,于是他便当她是自己的朋友。
可是小疯子却不把他当朋友,她说:‘我的朋友若是死了,我定会伤心难受得吃不下饭去。因此只找那些能活得久的,不会死的人做朋友。你们水阁的杀手,有了今日没明日,不好不好。’”
上官若愚静静地听着,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如被人拧了一般绞痛了起来。
泪自墨儿的脸上划落下来,无声无息:“所以他说他不能死,他还没有交到一个朋友,就这样死去岂不冤枉……他从来就没有骗过我,他这样懒的人,又岂肯费心说谎?他笑、他怒、他害怕、他得意……从来都没有悲伤难过的时候,我在旁边瞧着,却觉得好寂寞。我心疼他,只因从来没有人心疼过他,我喜欢他,只因从来没有人喜欢过他,我纵容他,因为从来没有人纵容过他……你们说他脾气素来古怪,世上又哪有什么‘素来’的事?你们都不将他放在眼中,他又要‘正常’给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