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夜景和兰悦执夜事。两人在南华靖的房门外坐了一夜,不能聊天,不能乱动,更不能睡觉。
她做宫女有经验,守夜却是第一次。之前她只需侍候醒着的绮烟公主,若公主睡觉了则她也可以安心睡觉去了,还不曾做过这等折磨人的活。虽说白天给了她一天的时间睡觉,可是那时候艳阳高照哪里睡得着,而一到晚上则是困意浓浓。
第二天一大早,南华靖起床,两人连忙分工,兰悦去打水给他漱口洗脸,夜景为他更衣。
南华靖半眯着眼,低头看夜景动作利索地为他穿衣、系腰带、挂玉佩、整理衣襟,熟练的程度不亚于兰悦,更让他坚定了她本是宫女的猜测。只是关系到雪飞国皇室,他暂时无法证实。
洗漱完毕,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边朝外间房中的书桌走去一边说:“准备笔墨。”
“是。”夜景手脚麻利地在书上铺好纸,打开砚台,开始磨墨。一边磨墨一边悄悄看南华靖写字。
六王爷的字真好看,清秀,俊俏,圆润,尤其是收笔时那一勾,似乎能看出一种隐忍的霸气。就像他本人一样。
夜景虽未曾听说过这位王爷的事迹,只知他不理朝堂之事,但她知道他一定不是一个失势的挂名王爷,他在朝中仍有相当的影响力。这从他公然将两个洗衣女从宫中带出,却没有任何人前来问责就可窥见一斑。
她只是没法确定,他扣住她,又给她一个普通丫头的身份,究竟是什么目的。
南华靖写完信,装进信封中,压在烛台下,好似不经心地开口道:“你倒是会磨墨。”
夜景心里咯噔一下,不知此话是何用意,只能含糊地答道:“是。”
“那你看看这方砚台有何考究?”
她暗暗叫苦,她只是一个经常为绮烟公主磨墨的小丫头,只要会磨墨能让公主写字就好,哪里看得懂这砚台的考究呢?
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奴婢不懂。”
南华靖摇了摇头,也不生气,依然平静地说:“第一,我对你说过,在我府里,若无外人,都以‘我’自称,不许称奴婢;第二,‘不懂’这个回答,可过不了这一关。你还是再仔细看看吧。”
夜景觉得她的死期肯定到了,死她不怕,只是这样死实在有些不明不白。王爷若有心杀她,早就可以动手,根本没必要费这么多周折;但若无心杀她,这突如其来的刁难算什么?
她硬着头皮再仔细地看了看,“这方砚台,它,它雕刻的图案是两条龙,它、它没有缺口,完好无损……”
南华靖第一次有了无力的感觉,没有缺口,完好无损?他很怀疑若将圣上的龙袍给她看,她是否会说“没有破洞、还可以穿”。
“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夜景心一横:“我确实不知,但凭王爷处置!
她又来了,又是这种无所谓的态度。他叹了口气,“景儿……想想你的家人……”
家人,家人……他总是在她生无所恋的时候提醒她还有家人,偏偏她明知他是故意还每次都上这个当。
夜景扑通跪在地上,“王爷饶了我吧!我真不知它出自何处,有何特殊之处!”
“景儿,并非我要为难你,但是你要知道,人活在这世上,总会有你无法预料的状况发生,你必须学会自保,否则没人可以救你。我很想饶过你,但是你得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夜景下意识地咬着嘴唇,满脑子地搜索有什么砚台是比较出名的,并且有可能出现在这里。
“不急,我给你时间慢慢想。”
他非常“好心”地给她时间,温柔的语气听起来倒像是给了她恩惠,也不想想让她莫名其妙跪在这里想这破玩意的人是谁。
想了会儿还是想不出,她豁出去了,“我确实不知这砚台有何考究,但我知道王爷的字有大家之风范。”
“哦?”
他的语气很平常,不喜不怒,不知对她所说的是否接受。没办法,她还得继续说下去:“王爷的字,苍劲有力、浑厚大气自是不说,却每每在收尾时,点到即止,绝不多出一分一毫,虽有运筹江山之势之能,却只有山水百姓之心之情。”
南华靖悄悄弯起了嘴角,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在眼中闪过。恭维奉承他听得太多,真心的赞美他听得也不少,但从一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口中听到这番评论,倒是让他颇有些吃惊,并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窃喜。
但是他的目的是教育她学会保护自己的生命,所以他表情未变,沉着声说:“我问的是砚台,你还是没有回答。”
夜景真想说我懒得想理由了,真累,你爱怎么处置我随便你吧。但她知道,若这样说,这个奇怪的王爷定又会以她的家人来逼她回答,他每次都这样,偏偏她一听“家人”二字便会心里一颤,仿佛看到爹娘期盼的眼神和姐姐明媚的笑容,于是她一次又一次地向他屈服。
“砚台是好是坏,并不能成就功名。王羲之的字,王冕的画,之所有流芳百世,因字画本身的绝贯古今,而非其所用之砚之墨。王爷英名远播,天下皆景仰,也非王爷所用所有之物,而是王爷本身的胸襟情怀。奴婢不知此砚有何特殊,也无兴趣知道,奴婢只知王爷有容人所不容之气度,有知人所不知之学问。奴婢尊敬王爷,与王爷的身份地位吃穿用度皆无关系,只因王爷本身值得世人尊敬。”
又自称“奴婢了”,她怎么跟应叔一样老顽固,这么难改。
但是,她说的这些话……南华靖想了想,伸手捏着下巴,继而掩着嘴,掩去一个控制不住的灿烂笑容。幸好夜景此刻低着头跪在地上,看不到他眼里满满的笑意。
这马屁拍得实在好,拍得他心里乐滋滋的!能从她嘴里听到这样一番话,实在是不容易啊!
平复了一下心情,待神色声音都恢复正常,他才徐徐开口:“虽不尽意,但也说得过去。起来吧!”
夜景心里大大地舒了一口气,说了声“谢王爷”,慢慢站起身。一跪一吓,她腿都软了。“王爷若无其他吩咐,奴婢……我去看看王爷的早膳是否准备好了。”
“你先去趟管事房,叫应叔到书房去。早膳也送到书房去吧。”
“是。”终于出了这间房门了。
大口大口地呼吸外面美好的空气,夜景发誓,她再也不想单独一个人伺候这个鬼主意一堆的奇怪王爷了。
夜景走后,南华靖依然坐在书桌房,回味着夜景说的话。
好一个“虽有运筹江山之势之能,却只有山水百姓之心之情”,若非清楚她不把一切俗事放在眼里,还会以为她是他的知己,懂得他的心思。
奴婢不知此砚有何特殊,也无兴趣知道,奴婢只知王爷有容人所不容之气度,有知人所不知之学问。奴婢尊敬王爷,与王爷的身份地位吃穿用度皆无关系,只因王爷本身值得世人尊敬。
容人所不容之气度,知人所不知之学问……
“哈哈哈!……”他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觉得比先皇夸他聪明绝顶还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