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朝,天庆七年,洛城庄。
山庄位于洛山之巅,由紫杉先祖创立。三百年来,洛城庄在武林志上曾先后出了四位盟主,可谓风光无限。
现任庄主陆于鉴,在位二十余年,因其为人低调,不意介入武林纠葛,山庄渐渐淡出江湖。
初春,斜风细雨,山色空蒙。这本是山庄最美的时节。
西侧,岚清阁。
一丫头模样的女孩,一手持伞,一手拿着笤帚,正立于院中。
“风雨无情,好端端的女敕叶却也是白长了。”她低头看了看被一夜雨水打落一地的枝叶,微微叹了口气。
且看她约莫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身子清瘦,面容稚女敕,不免让人错觉,先前雨中掠过的那丝叹息,仿佛不应是她。
咯吱一声,院门开了。
进来的便是洛城庄三庄主莫尹。他原是庄主陆于鉴的故人之子,但故人已去,便在三年前收他当了义子。
每逢初一、十五的早膳后,庄主便召集众人于明德堂,商议山庄大小事务。莫尹对庄中事务从不留心,亦无意见,只是碍于三庄主的身份,每每都要到场。今日便是十五,幸得庄内无大事,早早地结束了,他便疾步赶了回来,免得听庄主的絮叨。
丫头看他未打伞,发丝和披风上都沾了些雨水,便跑上前,高高举起了伞。
莫尹见她举伞的手甚是吃力,则接过伞柄。
丫头见状,灿然一笑,背身跑回雨中。
莫尹默默地立了一会儿,见她身影消失在回廊,唇角微微一扬,方回了屋子。
“小圆子,风清阁的院落扫过了吗?”。
听到问话,丫头立马放下手中的碗筷,明朗地回道:“早就扫完了,梅姐姐大可去看看。”
梅止清是山庄管家梅止夫的妹妹,几年前丈夫得了病,去了,她便投奔了哥哥,在山庄里负责些杂务,顺带教丫头。
梅止清看着眼前丫头嫣然笑容,似有感触。三年前,庄主将丫头交与她时,她原以为她是个白痴,没有表情,不会说话,只是用那清澈的眼睛看着你。日子久了,丫头才慢慢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是谁?
那时,梅止清看着心疼,便喂了她一口汤圆,柔声道:“以后就叫你小圆子,圆圆满满的意思。”
三年了,小圆子仿佛对自己忘却的记忆不再执着和害怕。
梅止清看她乖巧安静的模样,便夹了一肉馍放在她的碗里,说道:“过些天,就是庄里新选弟子的日子,你可想好了,真不打算打算?”小圆子垂下眼帘,低语道:“我……不喜欢学武。
梅止清未语,只深深地看她,这丫头,也是特别,宁可做些服侍人的杂活,却不愿拜入庄主门下。
在她的注视下,小圆子飞快地用完了早膳,一溜烟似地跑开了。
“其实,不是不喜欢学武。”她蹲在荷塘边,看着水中倒影,自语道。
“那是何故?”
小圆子闻声转回头,却看到莫尹正负手而立于身后,于是怯怯站起,低着头,喊了一声:“三庄主。”
莫尹见她未答,便没有再问,只从腰间卸下笛子。
风轻寒,笛幽婉,枝叶残影,水波绕。
小圆子听得入神,又不觉侧头细细地看了看吹笛之人。
他长得真好看,清俊的脸庞,深邃的眼睛,唇角时不时挂着浅淡的微笑。梅姐姐说,他刚来的时候,庄中尚未出嫁的女子莫不为之心动,但正是这种浅淡的微笑,似拒人于千里。时间久了,人人只道,三庄主不懂风月,却是个无情之人罢了。
小圆子却知,他是最懂风月的,否则怎会有如此空灵的笛声。
如果说不愿学武只为呆在他的身边,大家一定会笑话她吧。想到此处,她噗哧一笑,惊了水中鱼儿。
莫尹蓦地收了笛音,视线投在小圆子身上。只听他淡淡地说:“晚饭,让人煮碗清粥来。”
小圆子忙点头。
见他仍是怔怔地看着她,不知是何意,一会儿后,她方明白天色已晚,便急忙朝小厨房跑去。
他看着她的背影,微微一笑。
荷塘寂静如初,偶有风吹枝叶簌簌声掠过水面。
暮色已至,岚清阁。
小园子拎着食盒,轻扣了扣门。听里边传出他的应声,方才进去。她利索地将米粥从小盆子舀到碗中,再将盒中的配菜一一拿了出来,摆放完后,方静静地站在一边。
莫尹拾起筷字,似无旁人地吃起来。
每日里,她最喜欢的就是此时,只安静地守着,便觉踏实。
偶尔,他会问她一些琐事,她则一一回答。更多的时候,他吃他的,她看她的,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
待他用完,小圆子上前收拾,看所剩无几,她则满满一笑。“手还没好?”他忽然问道。
她这才注意到手上的肿块,原是冬日的冻疮还未消散,看着着实有些丑陋。
见她面有局促之色,莫尹眉目微微一挑,道:“将碗里的姜片碾碎了。”
小圆子纳闷地看着他,却还是依他言,将碗中所剩的姜片挑出,没有刀具,只得用勺子的背面碾,很费气力。
他看她的认真的模样,甚是好笑,便放下手中的书,从她手里接过那汤勺,只轻轻地按了几下,姜片瞬间成了姜沫沫。
果然是有功夫的人,她心想着,但看着眼前的姜沫,喃喃道:“这个……不好吃。”
“谁让你吃了。”莫尹淡淡言道,“将它涂在手上,每日三次,不出几日,便会痊愈。”
她这才明白,便低头掩了笑意,遂按他说的将沫沫涂于患处,是隐隐的刺痛,她却在痛感中觉出了一丝快意。再抬头看他时,他已将目光聚拢于书中。
小圆子收拾妥当后,便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离开院落时,她总是习惯转回头,看一眼那蒙淡的烛光,即使再空落落的心,觉着也会被这点点光亮填满。
两年前,小圆子负责藏书楼的打扫。
她之前跟着梅止清认了些字,趁空的时候,总爱翻翻书,将不认识的生字一一记下,回去问了她。如此,懵懵懂懂倒也勉强能识文断字。
小圆子喜欢看书,藏书楼除了武功集注外,还有天文地理、医药杂学、市井故事等等。她尤其喜欢那部《武林史记》,许是真实的事儿,更让人觉着传奇。有时,她看得尽兴,也就歇在楼中。
那晚,风起地紧,她趴在桌上却睡得正香。怎料烛台和书本落到了地上……醒来时,方才看到帘子、书本、架子都烧着了。
她怔在那儿,不知该往那儿去,而呛鼻的气味袭来,不会儿她便昏厥了过去。
醒来时,她已躺在自己的床上。后来,梅止清告诉她,是三庄主救了她。
梅止清自是向庄主求了情,但每一处的管事都不愿收她。而此时,莫尹却说,他的服侍丫头刚许了人家,不如让小圆子替了她的位子。庄主长叹了口气,便也允了。
小圆子从此成了莫尹的服侍丫头,而他向来不喜热闹,她便是他独一无二的专属伺候丫头。
两年来,小圆子自认服侍地很是周到。比方,他喝八成烫的茶;洗脸是三成热的水;被子十来天便要晒一回;喜欢葱味,但从不吃沾了葱的食物……
除却以上的细节,最重要的是她知他不多话,自己也是这样的性子,小小年纪愣是看着有些沉稳。而他知道,她骨子里却仍存着一方孩子的心性。
“想去就去吧。”莫尹对着一旁磨墨的她轻声说道。
小圆子先是一愣,后见他指了指窗外的天空,原是他早已看出她心不在书房,而系在那迎风飞扬的纸鸢上。
她吐了吐舌头,随即又莞尔一笑,朝他福了福身,跳着出了屋门。
莫尹放下手中笔,走到窗前,仰头望去,空中飘着几只纸鸢。这让他想起了儿时时光。私塾归来时,哥哥拉了他去了郊外,三月里温暖的风夹杂着淡淡花香,他与哥哥坐躺在草坪上,仰头看湛蓝的天空……
看着窗外,渐渐心绪难平,微闭了一下双眼,一丝冰凉自脸颊滑落。再睁开眼的时候,却见几只纸鸢越飞越高,终变成了圆点,消失在天际。他叹了口气,心想,这绵长的绳线不要断了才好,否则怎知纸鸢会飘往何处,却又到何处找寻?
不知何时,一道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却往后退了一步,遁入一处阴暗,许是如此,方能将窗外的一切看得更通透吧。